(末持香扇等物上)满手持来满袖装,清晨买到日昏黄;手中只少播鼗鼓,竟是街头卖货郎!自家奉小姐之命,去买办东西,整整走了一日。且喜得件件俱全,样样都好,不免叫奶娘交付进去。(向内唤介)老阿妈!
(净)阿妈、阿妈,计较堪夸。簸弄老子,只当娃娃。东西买来了,待我交进去。
(持各物,向鬼门立介)
(末)小姐看见这些东西买得好,或者赏我一壶酒吃也不可知!且在此间候一候。
(净转身唤介)门公在那里?小姐说,这香珠不清,扇骨不密,珠不圆,翠不碧,纱又粗,线又啬,绫上起毛,绢上有迹,裙拖不时兴,鞋面无足尺,空费细丝银,一件用不得。快去换将来,省得讨棒吃!
(丢还介)
(末)怎么?这样东西还嫌不好!就是要换,也吃得明日了。今晚要守宿,烦你回复一声。
(净内云)小姐说:“心上似油煎,下身熬出汁;若等到明朝,爬床搔破席。”门上不须愁,奶娘代承值,只是换得好,来迟些也不妨得。
(末)有这样淘气的事!没奈何,只得连夜去换。(叹介)养成娇小姐,磨杀老苍头!(下)
(内发擂介)
〖渔家傲〗(生潜步上)俯首潜得鹤步移,心上蹊跷,常愁路低。小生蒙詹家二小姐,多情眷恋,约我一更之后,潜入香闺,面订百年之约。如今谯楼上已发过擂了,只得悄步行来,躲在他门首伺候。我藏形不惜身如鬼,端的是邪人多畏。为甚的保母还不出来?万一巡更的走过,把我当做犯夜的拿住,怎么了得?他若问夤夜何为?把甚么言词答对?我若认做贼盗,还只累得自己;若还认做奸情,可不玷了小姐的名节。小姐,小姐!我宁可认做穿窬,也不累伊。
(净上)月当七夕偏迟上,牛女多从暗里逢。如今已是一更之后,戚公子必定来了,不免到门外引他进来。(做出门望介)偏是今夜又没有月色,黑魆魆的不知他立在那里。不免待我咳嗽一声。(嗽介)
(生惊倒退介)不好了!有人来了。(躲介)
(净)难道还不曾来?不免低低叫他几声:戚公子,戚相公!
(生喜介)那边分明叫我,不免摸将前去。
(一面摸,一面行,与净撞头,各叫“阿呀!”介)
(净)你可是戚公子?
(生)正是。
(净)这等随我进来。(牵生手下)
〖剔银灯〗(丑上)慌慌的,梳头画眉;早早的,铺床叠被。只有天公不体人心意,系红轮,不教西坠。恼既恼那斜曦,当疾不疾;怕不怕这忙更漏,当迟不迟。
奴家约定戚公子,在此时相会。奶娘到门首接他去了,又没人点个灯来,独自一个坐在房中,好不怕鬼。
(净牵生手上)
(生)身随月老空中度。
(净)手作红丝暗里牵。小姐,放风筝的人来了!
(丑)在那里?
(净)在这里。
(将生手付丑介)你两个在这里坐着,待我去点灯来。反将娇婿纤纤手,付与村姬捏捏看。(下)
(丑扯生同坐介)戚郎,戚郎!这两日几乎想杀我也!(搂生介)
(生)小姐,小生一介书生,得近千金之体,喜出望外。只是我两人原以文字缔交,不从色欲起见。望小姐略从容些,恐伤雅道。
(丑)宁可以后从容些,这一次倒从容不得。
(生)小姐,小生后来一首拙作,可曾赐和么?
(丑)你那首拙作,我已赐和过了。
(生惊介)这等小姐的佳篇,请念一念。
(丑)我的佳篇一时忘了。
(生又惊介)自己做的诗,只隔得半日,怎么就忘了?还求记一记。
(丑)一心想着你,把诗都忘了。待我想来……(想介)记着了!
(生)请教。
(丑)“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予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生大惊介)这是一首千家诗,怎么说是小姐做的?
(丑慌介)这、这、这果然是千家诗。我故意念来试你学问的,你毕竟记得。这等是个真才子了!
(生)小姐的真本,毕竟要领教。
(丑)这是一刻千金的时节,那有工夫念诗?我和你且把正经事做完了,再念也未迟。(扯生上床,生立住不走介)
(净持灯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丑放生手介)
(净)灯来了,你们大家脱略些,不要装模作样,耽搁工夫。我到门前去立一立,就来接你。闭门不管窗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张。(下)
(生看丑大惊,背介)呀!怎么是这样一个丑妇!难道我见了鬼怪不成?方才那些说话一毫文理不通,前日的诗,那里是他做的?
〖摊破锦地花〗惊疑,多应是丑魑魅,将咱魇迷。凭何计,赚出重围?(丑背,指生介)觑着他俊脸娇容,顿使我兴儿加倍!不知他为甚么缘故,再不肯近身?……是了,他从来不曾见过妇人,故此这般腼腆。头一次见蛾眉,难怪他忒腼腆,把头低。
(生)小姐,小生闻命而来,忘了舍下一桩大事。方才忽然想起,如坐针毡。今晚且告别,改日再来领教。
〖麻婆子〗劝娘行且放,且放刘郎去,重来尚有期。(丑)来不来由你,放不放由我。除了这一桩,还有甚么大事?我笑你未识、未识琼浆味。若还尝着呵,愁伊不肯归!(扯生介)夜深了,请安置罢。(生变色介)小姐,婚姻乃人道之始,若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苟合了,这个怎么使得?主婚作伐两凭谁?如何擅把凤鸾缔?(丑)我今晚难道请你来讲道学么?你既是个道学先生,就不该到这个所在来了!你说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都有了。(生)在那里?(丑)人有三父八母。那乳母难道不是八母里算的?如今有乳母主婚,就是父母之命了。(生)这等媒人呢?(丑取出风筝介)这不是个媒人?若不是他,我和你怎得见面?我自有乳母司婚礼,风筝当老媒。
——如今没得说了,请睡。(扯生介)
(净冲上)千金一刻春将半,九转三回乐未央。如今已是三更时分,料想他们的事一定做完了。早些打发他去,不可弄出事来。
(生望见净,故作慌介)不好了!夫人来了!
(丑放生介)
(生急走,撞着净介)
(净)你们的事,做完了么?
(生)做完了。
(净)这等待我送你出去。(复牵生手行介)公子,我家小姐,是个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
(生)你这保母,是个急急如律令的太上老君!(急下)
(净)如今进去讨他的谢礼。小姐,如今好谢媒人了么?
(丑怒介)呸!你不是媒人,是个冤魂!
(净)怎么倒骂起我来?
(丑)刚刚有些意思,还不曾上床,被你走来,他只说是夫人,洒脱袖子,跑出去了。
(净惊介)这等你们在这里半夜,做些甚么?
(丑)不要说起!外貌却像风流,肚里一发老实不过。说了一更天的诗,讲了一更天的道学。不但风流事不会做,连风情话也说不出一句来。如今倒弄得我上不上,下不下,看你怎么处?
(净)不妨。我另有个救急之法,权且眬过一宵,再做道理。
做媒须带本钱行,莫待无聊听怨声。
佳婿脱逃谁代职?床头别有一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