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偓诗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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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简介

韩偓(844—914 以后),字致尧,一作致光,小 字冬郎,自号玉山樵人,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市东南)人 。十岁能诗,曾得其姨夫李商隐赞许 ,称其“皱凤清于老凤声”。龙纪元年(889)登进士第。始佐河中幕府,累迁左谏议大夫。天复元年(901),为翰林学士,迁中书舍人。黄巢起义军入长安,从昭宗至凤翔 ,升任兵部侍郎、翰林承旨,深得昭宗信任, 屡欲擢为宰相,均辞谢不受。偓为人正直,后因不阿附朱温 ,受排斥贬官 。天祐二年(905),复召为学士,不敢入朝,携家入闽,依闽王王审知而终。其诗工于七言近体,词彩绮丽,悱恻柔婉。部分诗作反映了一定的社会现实 。所著《香奁集》多写闺中艳情, 有“ 香奁体 ”之称。著有《 玉山樵人集 》、《香奁集》。《全唐诗》录存 其诗四卷。 观斗鸡偶作

韩 偓

何曾解报稻粱恩?

金距花冠气遏云。

白日枭鸣无意问,

惟将芥羽害同群。

韩偓诗鉴赏

斗鸡这种游戏,盛唐时即有之,而到了晚唐,则更为“有闲”人喜爱。韩偓观看斗鸡,鸡鸡相残的形象深刻触发了其胸中积郁,便写成了这首讽指颇广的绝句。

这首诗歌在艺术上的显著特点,是成功地运用象征的手法来反映现实社会,从而扩展了诗的容量。当代诗人艾青曾说过 :“象征是事物的影射,是事物互 相间的借喻,是真理的暗示和譬比 。”这首绝句通篇用相斗之鸡来象征割据一方的藩镇军阀,尖锐而辛辣地嘲讽和鞭挞了他们只知对内争权夺利 、残民逞强, 对外却不思抵抗异族侵扰 。 首句 “ 何曾解报稻粱恩 ?” 落笔便严正地向毫无人性的藩镇势力发出质疑,说明人民以血汗换来的劳动成果养活了他们,但是他们却根本不思、也不“解”报恩,这就写出了藩镇势力的忘恩负义。次句“金距花冠气遏云”是极写藩镇势力的好斗性。为了争权夺利,他们不措在最大限度上以“金距”、芥羽”伤人;为了压倒政敌 ,他 们往往会因些须小事而争得面红耳赤,宛若“花冠”,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这里可以看出,诗的前两句主要描写的是藩镇势力对内的表现。诗的后两句则着重写这些藩镇军阀对待外来侵略者的态度。对内,他们是寸土不让,寸权必夺 ;然而,当外部敌人“枭鸣” 于国土之上、危及社稷时,他们却“无意”过问。他们惟一的本事,就是处心积虑地用“芥羽”等暗算手段去伤害对方。总之,这首诗实际上是从两个不同的侧面对藩镇势力的气焰和心灵进行了雕镂。由于象征手法的成功运用,所以,所托之物物象鲜明,所言之志情激语愤,显得内涵颇深,耐人回味。

这首诗在题材的选择、构思立意、意境创造等方面都别具一格,它在历代咏鸡诗中,成为“百鸡图”中之佳作,广为传诵。

故 都

韩偓

故都遥想草萋萋,

上帝深疑亦自迷。

塞雁已侵池宿,

宫鸦犹恋女墙啼。

天涯烈士空垂涕,

地下强魂必噬脐。

掩鼻计成终不觉,

冯驩无路学鸣鸡。

韩偓诗鉴赏

韩偓用七律写过不少感时的诗,大多直叙其事而结合述怀。本篇却凭借想象中的景物描写暗示政局的变化,情景交融,虚实相成,在作者的感时诗中别具一格。

故都,指唐京都长安 。唐末 ,河南宣武节度使朱温控制了朝廷 。为了实现夺权野心 ,于天祐元年(904)强迫唐昭宗由长安迁都洛阳 。同年八月,弑 昭宗,立哀帝 。又三年 ,废哀帝自立,唐朝从此灭亡。韩偓深得昭宗信用,在迁都的前一年被朱温赶出朝廷,漂泊南下,最后定居福建。这首诗是他流落在外听到迁都的消息后写成的 ,通过遥想故都的衰退, 寄寓家国将亡的哀痛,凄切动人。

诗篇首联即从朝廷播迁后长安城的荒凉破败景象落笔。“草萋萋”,形容杂草丛生的样子,虽只寥寥三个字,却点明了物态人事的巨大变化。往昔繁荣热闹的都城,而今满是废台荒草,怎不叫人触目惊心?长安城的衰败是唐王朝走向灭亡的先兆,诗人对此怀有极深的感喟 。这里虽没明说 ,但领头的“遥想”一语,倾泻着无限眷恋关注之情 ,不难听出弦外之音。 下句是说连高居天宫的上帝见此情景也会深感迷惑 , 这固然是为了突出都城景物变迁之大,同时也烘托出诗人内心的迷惘不安。整首诗一开始就笼罩着凄迷悲凉的气氛。

颈联承接首句,进一步展开故都冷落的画面。池,即宫中池塘周围的竹篱笆之类,平时上面网以绳索,禽鸟无法进出。女墙,宫城上的矮墙。塞外飞来的大雁已侵入池答住宿,这就意味着宫殿残破,无人照料;而园中乌鸦犹自傍着女墙哑哑啼鸣,给人以物情依旧、人事全非的强烈印象。前联总写长安城的衰败,取景浑融概括;本联集中描绘宫苑废弃,笔触细致传神 。这样将全景与特写剪接在一起,点面结合, 深刻地反映了作者想象中的故都近貌。颔联开始,转入正面抒情。烈士,古代称呼气节刚烈的人,这里是诗人自称。当时诗人尽管流寓在外,仍关心国事,面临朝政的巨大变迁,痛感无能为力,其衷怀的悲愤可想而知。“垂涕”而又加上一个“空”字 ,就把这种 心理表达得十分真切。下句的“地下强魂 ”,指昭宗 时宰相崔胤。他为铲除宦官势力 ,引进朱温的兵力, 结果使唐王朝陷入朱温掌握之中,自己也遭屠杀。此句是说崔胤泉下有知,定将悔恨莫及。韩偓与崔胤原来关系密切,这里插叙崔胤被害的事实,是为了进一步抒发自己的愤慨之情。整个这一联抒情激切,笔力劲拔,接续前面的寥落景象,犹如奇峰兀起,巨浪掀澜,读来气势一振。清人吴汝纶评述道 :“提笔挺起 作大顿挫!凡小家作感愤诗,后半每不能撑起,大家气魄所争在此。”(《韩翰林集》评语 )这番议论是颇有见地的。

尾联归结于深沉的感叹 。“掩鼻计成 ”,用的是《韩非子》里的故事,说是楚王的夫人郑袖忌妒一位新得宠的美人,故意对她说 ,大王不喜欢你的鼻子, 见面时你要掩住鼻子,随后又告诉楚王说,美人掩鼻是怕闻你身上的臭气,楚王一怒之下,把美人的鼻子割下,从此郑袖得以宠幸。这里借指朱温伪装效忠唐室,用阴谋夺取天下。末句诗人以冯驩自况,慨叹自己没有象孟尝君的门客那样设计解救君主脱离困境的办法。“学鸣鸡”,指孟尝君由秦潜逃回齐,夜里不得过函谷关,门客学鸡叫始骗开关门脱险。这一联用典较多 ,但用而能化 ,不嫌堆砌。叙述中,象“终不觉 ”、“无路”等字眼下得沉重 ,蕴含强烈的感情色彩,也是引证古事而能具有活生生感染力量的重要原因。

诗的前半写景,后半抒情 ,前半凄切 ,后半激昂 ,痛感沉绵之中自有一股抑塞不平之气 ,跌宕起伏 ,撼人心魄。前人常说,韩的感时诗继承了杜甫、 李商隐的传统,沉郁顿挫,律对精当。而韩偓尤擅长将感慨苍凉的意境融入芊丽清新的词章里 , 悲而能婉,柔中带刚,又有他个人的特色。本篇似亦可以见出其风格之独特。

自沙县抵龙溪县,值泉州军过后,村落皆空,因有一绝

韩偓

水自潺湲日自斜,

尽无鸡犬有鸣鸦。

千村万落如寒食,

不见人烟空见花。

韩偓诗鉴赏

这首诗写于唐亡后不久后梁开平四年(910)。诗题中的沙县、龙溪县、泉州均在今福建境内。诗中所描写的“千村万落如寒食”的凄凉景象,就是作者从沙县到龙溪县的沿路所见。

杜甫的名句“国破山河在 ,城春草木深”,写的 是安史之乱时国家残破的景象。这首诗的立意与此相类,不过他写的不是“国破”,而是“村破”,写的是泉州军浩劫农村造成人烟绝灭的荒凉萧瑟景象。

过去有人评注杜甫上述两句诗说 :“‘ 山河在’,明无余物矣 。‘草木深’,明无人矣。”认为诗的可贵 之处,是“意在言外 ,使人思而得之”。像杜诗这样 只说“有”什么,不说“无”什么,确实使诗含蓄蕴藉,艺术手法高明。而韩偓这首诗同时写“有”又写“无”,以“有”衬“无”,却也有异曲同工之妙。诗人沿路看到的村庄“有”什么呢?“有鸣鸦”;“无”什么呢 ?“ 无鸡犬 ”。能“见”到的是什么呢?是 “ 花 ”;“不见”的又是什么呢?是“人烟”。这样,一“有”,一“无”,一“见”,一“不见”,就把“千村万落如寒食”的荒凉破败的惨景,描绘成一幅具体形象的艺术画面,活脱脱地展现在人们眼前。衬托是一种有效的艺术手法。以丑衬美,美者更美;以动衬静,静者更静;同样 ,以“有”衬“无”,也可以使 “无”更显得一无所有,如果说,我们从杜诗可以看出含蓄之美,那么,从韩诗则可以看出衬托之妙。

古代不少诗人喜用“自”、“空”二字,常把这两个字用在同一联的上下句形成对仗。例如“山莺空曙响,陇月自秋晖”(何逊《行经孙氏陵》),“过春花自落,竟晓月空明”(许浑《旅夜怀远客》),“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杜甫《 蜀相 》),等等,韩诗也用了这两个字 ,可是用法独特 ,另具一种韵味。他似乎觉得用一个“自”字份量还不够,所以在首句一连用了两个“ 自 ”字。他又并不把“自”与“空”对仗,他不是在第二句,而是在末句才用了个“空”字 。“水自潺湲日自斜”这两个“自”字,和 “不见人烟空见花”的“空”字,两相呼应,呈现出当时农村的一切都是自生自灭 ,无人问津 ,空空荡荡,一派荒废。这样,既把“千村万落如寒食”的悲惨景象展现了出来,同时也把诗人对泉州军暴行的愤怒之情含蓄不露地表达了出来。薛雪在《一瓢诗话》中称赞杜甫善用“自”字,他在列举了杜诗“村村自花柳”等一连串运用“自”字的诗句之后说 :“下一 ‘自’字,便觉其寄身离乱、感时伤事之情,掬出纸上。”我们读韩偓这首诗中的“自”字、“空”字,能感受到诗人的“感时伤事之情”并且寓情于景,含蓄不露。

韩偓爱花成癖,在他现存的诗集中,专门以花为题的如《梅花》、《惜花》、《哭花》等就有十多首。但是 ,他在写上面这首诗时 ,却全然没有欣赏花的情致。因为花同人比起来,总还是人更能引起诗人的注目 。“不见人烟”了 ,哪还有心思赏花呢 ?“空见 花”的“空”字 ,就明显地流露了他对“不见人烟” 的怅惘、感伤之情。

深 院

韩偓

鹅儿唼喋栀黄嘴,

凤子轻盈腻粉腰。

深院下帘人昼寝,

红蔷薇架碧芭蕉。

韩偓诗鉴赏

韩偓用一支色彩浓重的画笔写景咏物,创作出不少别开生面的作品 。《深院》是其中之一。由为大自 然山川的浑灏的歌咏,转入对人的居住环境更为细腻的描写,似乎标志写景诗在唐末的一个重要转折。从此以后,我们就要听到许多“ 庭院深深几许 ”的歌吟了。

“深院”之“深”,不仅是个空间的观念 ,而且 关联着环境气氛 。一般说,要幽才能“深”,但诗人 笔下却给我们展示了一幅闹春的小景 :庭院内 ,黄嘴的鹅雏在呷水嬉戏,美丽的蛱蝶在空中飞舞,红色的蔷薇花与绿色的芭蕉叶交相辉映 ..。 作者运用 “栀黄”、“腻粉”、“红”、“碧”一连串颜色字,其色彩之繁丽,为盛唐诗作中所罕见。“栀黄”(栀子提炼出的黄色 )比“黄”在辨色上更加具体,“腻粉”比 “白”则更能传达一种色感(腻)。这种对形相 、色 彩极细腻的体味和表现,正是韩诗一种特色。诗中遣词使字的工妙不止于此。用两个带有“儿”、“子”的缀化词 :“鹅儿”(不说鹅雏)、“凤子”(不说蛱蝶),比这些生物普通的名称更带亲切的情感色彩,显示出小生灵的可爱。“唼喋”(shàzhá煞扎)、“轻盈”一双迭韵字,不但有调声作用,而且兼有象声与形容。于鹅儿写其“ 嘴 ”,则其呷水之声可闻 ;于蛱蝶写其 “腰”,则其翩跹舞姿如见 。末句则将“红蔷薇”与 “碧芭蕉”并置 ,无“映”字而有“映”意。(一本 径作“红蔷薇映碧芭蕉”,则点明矣。)凡此种种,足见诗人配色选声、遣词造句的匠心。

看到这样一幅禽虫花卉各得自在的妙景,真不禁要问一声:“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苏轼《高邮陈直躬处士画雁二首》)了。但这境中真个“无人”?

否,“深院下帘人昼寝”,人是有的,只不过不曾露面罢了。而正因为“下帘人昼寝”,才有这样鹅儿自在、蛱蝶不惊、花卉若能解语的境界。它看起来是“无我之境 ”,但每字每句都带有诗人的强烈感情色彩,表 现出他对这眼前景物的挚爱。同时,景物的热闹、色彩的浓烈,恰恰反衬出庭院的幽静冷落来。而这,才是此诗经得起反复玩味的奥妙之所在。

醉 着

韩偓

万里清江万里天,

一村桑柘一村烟。

渔翁醉着无人唤,

过午醒来雪满船。

韩偓诗鉴赏

韩偓常常有意识地以画景入诗 。他曾说,“景状 入诗兼入画 ”(《冬日》)、“ 入意云山输画匠 ”(《格 卑》)。诗人善于让手中的诗笔变为画笔,在诗中展现画意,让生动的形象打动读者的心灵。前两句为一幅画,着意表现平远的画面,诗人连用了两个“万里”,来描写清江的开阔绵长和天空的广阔无边,又连用了两个“一村”,来表现平野的广阔和村落的连续不断。

诗中点到的景物不多,只有“江”、“天”、“村”、“桑柘”和“烟”,但它们却恰到好处地交织在一起 ,互相映带 ,构成一幅清新明朗的画面 。又犹如一幅长卷,把万里清江及其两岸的景色都一一再现在读者面前。这当中,也巧妙地嵌入一叶渔舟在江中移动的情景 ,显得轻松自然 ,悠然神远。还有“万里”、“一村”的有意重复出现 ,不仅使诗句读起来流利畅达, 在声情上也造成轻轻的跳跃感,宛如小舟在水中轻轻飘扬,顺流而下,与诗情画意十分合拍。至于后两句中的另一幅画,作者则重点在描写山川寂寥,点出的景物更疏少,只有渔翁、小舟和大雪,这和雪后四望皎然、茫茫一片的景色是完全吻合的。作者用最精炼的语言,用最节省的笔墨,把诗情画意准确而生动地表现出来,可谓为山水传神写照。

更加耐人玩味的是 , 作者也在为自己的心情写照。这两幅画的前后组合,在短暂的时间联系和强烈的对比中 ,流露出了诗人的内在情绪 。从最末一句“过午”二字看来,这首诗在时间上只写了半天,上午还是清江万里,风光明丽,而中午却降下一天纷纷扬扬的大雪来 ,风云变幻如此之快 ,真有些出人意外。这是单指自然风云吗?联系作者生活的晚唐和五代初期的情况看,那正是沧海桑田,朝野混乱之际,形势瞬息万变,这当中显然包含着作者对政治风云变幻莫测的深沉感叹。然而,对这剧烈变化的政治风云持什么态度呢 ? 作者又巧妙地从渔翁形象中作了暗示。渔翁是旷达的,他喝醉了酒睡着,也没有人唤醒他 ,多么安闲自在,无忧无虑!直至寒气逼得冻醒 了,他看着满船积雪,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诗中流露的情绪虽然令人惊讶,但主要仍是平静、安详,处之泰然,这是多么超脱的态度!作者写此诗而以《醉着》为题,也暗中透露了这个消息。当然,其中也多少流露出一些迷惘和孤独感,甚至有“一切皆空”的意味,似乎暗示着作者处境的艰难和心情的悲凉,这在当时复杂的历史条件下,也是自然之理。从两幅画的联系和对比中,可以启人遐思,发人深省。

这首诗纯用白描,语言平易,但却景物鲜明,画意很浓。文字虽然很短,却高度凝炼,寓意深长,真叫人含咀不尽。

乱后春日途经野塘

韩偓

世乱他乡见落梅,

野塘晴暖独徘徊。

船冲水鸟飞还住,

袖拂杨花去却来。

季重旧游多丧逝,

子山新赋极悲哀。

眼看朝市成陵谷,

始信昆明是劫灰。

韩偓诗鉴赏

这首诗通过描绘赤地千里的凄凉景像,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唐末动乱和人民陷于深重灾难的现实,揭露了战争的罪恶,透露出人生如梦的感叹。

阳春三月,阳光灿烂,春风和煦,气候晴暖,正是令人陶醉之时 ;花红柳绿,野塘清幽,小渡无人, 杨花飞絮,恰是赏心悦目之地。若是太平盛世,文人墨客面对如此良辰美景,难免挥毫寄兴,抒发恬淡静谧的情怀,写出几许陶、谢、王、孟般清新自然的优美诗句。然而,饱经了离乱颠波之苦的韩偓,却早没了那份闲情逸志。此时,他的思想感情更近于安史之乱时杜甫那沉郁悲怆的情怀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 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那样的心境。

“世乱他乡见落梅 ,野塘晴暖独徘徊。”诗一开 头,便点明了“ 世乱 ”这样一个大的背景 。“见落 梅”而人在“他乡 ”,便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家乡的 梅花。南方“他乡”的梅花已落,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韩偓为京兆万年人)梅花恐怕刚刚绽放吧。由此又想到故乡是否依旧?亲人们是否还都平安 ? 然而,这一切却无从得知。此时诗人在这荒凉的野塘之畔独自徘徊。接下来二句“船冲水鸟飞还住,袖拂杨花去却来”虽是写眼前野渡无人、花鸟自得的悠然景色,实际上却通过环境的死寂,侧面地呈现出战乱所造成的百姓流离,人口锐减的现实 。“飞还住”、“去 却来”又恰恰代表着诗人的悲怨忧虑,表现了“剪不断、理还乱”,挥之不去,拂之还来的烦恼思绪。

“季重旧游多丧逝 ,子山新赋极悲哀。”这是借 用古人的故事,来叙述自己的痛苦境遇 。“季重”是 三国时代吴质的字 。他和曹丕、曹植兄弟以及徐干、 陈琳、应玚、刘桢等人交谊很深。徐干等四人均于建安二十二年(217)死于瘟疫 。曹丕后来在给吴质的 信中提到此事,表示痛心 。“子山”是庾信的字,他 出使西魏,被迫留仕北朝。曾作《哀江南赋》来抒发国破家亡之感,极为感人。赋序说:“不无危苦之词,惟以悲切为主 。”诗人这里以季重、子山自比,说旧 游之处许多老友都已死掉了,自己近来所作诗文极尽悲哀。这两句,用典极为贴切、恰当,从大的社会历史背景 ,到具体的感情脉胳 ,典故与现实都息息相关 。因而 ,不仅淋漓尽致地表达出了诗人的思想感情,而且,大大丰富了语言的容量。

最后二句 :“ 眼看朝市成陵谷 ,始信昆明是劫 灰,”也是用典 。“朝市”,朝廷与市肆 。“陵谷”高岸、深谷。“劫灰”佛家用语。佛教认为 ,天地经过 一段时间,劫火延烧,万物都变成灰烬,然后再从头开始,谓之一劫。据传,汉武帝开掘昆明池,在池底发现许多黑灰 。到东汉明帝时 ,胡僧竺法兰来中国,说:“世界终尽 ,劫火洞烧 ,此灰是也。”这二句是说 ,我亲身经历了战乱眼看着繁华的都市化为灰烬, 夷为荒凉的平地,才相信昆明池底之物确是劫灰,天地确是由成而毁 。从“眼看”到“始信”,不仅说明 了变迁之大令人难以置信,而且,其中蕴藏着人生如梦的深切悲伤和无力回天的哀诉。有着痛定思痛的彻骨之恨。语虽淡,但情至深。

这首诗在艺术上最大的特点 ,是情感脉络清晰、 连贯,节奏性很强,使声音韵律与心绪的律动和谐统一 。首联是引子 ,触景生情;颔联主要表达一种情绪 ,创造出浓郁的悲怆气氛。颈联直切主题 ,镂刻入骨 ,鲜明而深沉。尾联写所思所悟 ,言有尽而味无穷。

草书屏风

韩偓

何处一屏风?

分明怀素踪。

虽多尘色染,

犹见墨痕浓。

怪石奔秋涧,

寒藤挂古松。

若教临水畔,

字字恐成龙。

韩偓诗鉴赏

“屏风”是室内挡风或作为障蔽的器具,为美观计,上面一般都绘有图画或写有文字,所以它在适用中还有书画的艺术价值 。这首诗看似咏“屏风”,实 际上是咏“屏风”上怀素的草书。它“通过生动精辟的语言形式,极其深刻地描述了怀素草书的飞动气势和苍劲形象,以及它那无穷的生命力。是为唐人论书名篇之一”(洪丕谟《书论选读》)。

怀素,字藏真,湖南长沙人。原姓钱,幼年便出家做了和尚 。生卒年月不可考 ,活动当在公元八世纪,即唐代中叶。他曾师事张旭、颜真卿等著名书法大师,勤奋好学,后遂以狂草知名,兴到笔运,如骤雨急旋,随手万变,而合乎法度,成为一代大师。他的草书名盛一时,到后来 ,他的书迹更为人所珍爱, 虽片纸只字,亦价值连城。他留存下来的墨迹有《自叙帖》、《苦笋帖》、《食鱼帖》和《千字文》等,皆系草书,有影印本传世。其中尤以狂草《自叙帖》为最出众有名。

怀素的草书到了韩所在的晚唐、五代,愈来愈为世所珍爱。韩偓本人不仅精于诗歌,对书法也有一定造诣。据宋代《宣和书谱》卷十载:“考其(指韩偓)字画 ,虽无誉于当世,然而行书亦复可喜 。尝读其《题怀素草书诗》(按即《草书屏风》)云云,非潜心字学 ,其作语不能迨此。后人有得其《 石本诗》以赠,谓字体遒丽,辞句清逸 。”由于韩偓本人对书法 有爱好和研究 , 因而他对怀素遗留在屏风上的草书墨迹表示了极大的爱好 。“ 何处一屏风 ?分明怀素 踪 。”一开始就以问句突起,好象十分激动地在问主 人:“您从哪里得到的这个屏风啊?”惊喜万分之态,溢于言外。而且紧接着就立刻判断,这个分明是怀素的笔迹(“踪”是踪迹,这里指笔迹)!这充分说明他平日对书法极为留心,尤其是对怀素的草书风格十分熟悉,如故人相逢,一眼便认了出来。接下来,作者在惊喜中对屏风上的整幅墨迹作了审视 :“虽多尘色 染,犹见墨痕浓。”前一句从“尘色染”中 ,看出墨 迹流传已久,古色古香,弥足珍贵;但由于长期辗转流传,字幅上侵蚀了尘色,有些斑驳,诗人在极端爱惜中也流露出一丝惋惜之意。后一句说虽然蒙上了很多尘色 ,但还是可以看见那浓黑的墨迹 ,从“墨色浓”三字中 ,仍满含着诗人的惊喜爱惜之情 。这里一个“浓”字,生动地描述出怀素草书中那种笔酣墨饱、痛快淋漓的特点,已经把整幅字中体现的风格和意境初步传达给读者,十分形象准确。

前四句一句一转,“何处”、“分明”、虽多”、“犹见 ”,在转折中步步顿宕,峰回路转,引人入胜,作 者的惊悦之情在诗行中不停地跃跃。但一气贯通,流如,其欢欣的情绪,犹如一条活泼的小溪,在曲折中畅流而下。这四句显得极为自然,完全是一片真情的流露,读来仿佛如见当时情形。到后四句,作者采用比喻的手法,对字幅中的点画作了具体描述,把这一高度抽象的艺术 ,十分具体 、形象地再现在读者面前 ,而且具有怀素书法的特点 ,使人欣赏赞叹不已。

“怪石奔秋涧,寒藤挂古松 。”这两句先是从点 画来赞美怀素书法的刚劲有力。前一句是说怀素草书中的点,好象怪石正在向秋涧奔走。这一比喻形象奇特,但有由来。晋代卫夫人(笔阵图)说:点,要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这里在“石”前加一“怪”字 ,就表明它不同一般 ,体现出怀素草书的“狂”的特色 。在“怪石”与“秋涧”间着一“奔” 字,充分表现了草书中“点”画在映带时那种迅疾有力的动势,十分形象生动。后一句是说怀素草书中竖和弧钩笔画,真象枯藤(即“ 寒藤 ”)挂在古松上,这个比喻从欧阳询来。欧阳询 《八诀》说 :竖,要如“万岁之枯藤”;弧钩,要如“劲松倒折 ,落挂石 崖”。“藤”、“松”已有劲健意味,再用“寒”、“古”来形容,就更具苍劲感。两句中虽只点出点、竖和弧钩这些个别笔画,但却在怀素草书中具有代表性,其他笔画概可想见,那种中锋运笔时饱满、刚劲、浑厚的效果,鲜明地凸现出来 。而且 ,这些“怪石奔秋涧,寒藤挂古松”的点画,构成了狂放、豪纵的整幅气度,无一字不飞动,无一字不活泼,体现了生动活泼的气韵。这是书法作品中很难达到的高妙境界。这屏风上生动的草书,激动着诗人的心,不禁萌发奇妙的想象:“若教临水畔,字字恐成龙。”如果把屏风搬到水边,每个字恐怕都要化成龙,游到水里去了。这一想象更为奇特,但也并非无来处。古人把写草书比为“笔走龙蛇 ”,如李白《草书歌行》:“时时只见龙 蛇走,左盘右蹙如惊电 。”因为笔画的盘绕曲折,有如龙蛇迅速有力的游动。从这个比喻中,可见怀素草书是何等的笔势飞矫 ,生动活泼 ,显现了旺盛的活力。另外,古人常以“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来比喻“书圣”王羲之的字,此处隐然以怀素比王羲之,可见推许之高 。“恐”字,不仅有估计的意思,也还恐 怕它真化为龙,从水中飞走,而失去这珍贵难得的字幅的意思,有一种风趣的意味隐含其中,曲折委婉地表达了对怀素草书遗墨的万分珍爱之情,使前四句那种惊喜神情一直贯穿到结束 , 全诗洋溢着充沛的激情。诗人从屏风写起,然后写怀素草书,写怀素草书又先表现整体感觉,然后再以形象的笔墨作具体的描述,全诗层层深入,步步递进,最后又以神奇的想象结尾,留下回味不尽的余意,同篇首暗中照应,在章法上显得严谨、完整,表现出精心的安排。特别是形象的生动描写,激情的强烈抒发,使全篇荡漾着盎然诗意,语语动人心弦,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闻 雨

韩偓

香侵蔽膝夜寒轻,

闻雨伤春梦不成。

罗帐回垂红烛背,

玉钗敲着枕函声。

韩偓诗鉴赏

以雨入诗,并不少见,而这首却与众不同,须细细体味。从“蔽膝”、“玉钗”等词,知道所写的是一位女子。诗的第二句不仅暗合了“闻雨”的题目,而且点出了“伤春”的旨意 。而从“梦不成”的遗憾, 则知她有一种十分强烈的憧憬——这显然是爱情的提暗。于是,我们可以明白:她“伤春”的真正底蕴原是相思 ,而“闻雨”则是强化这种相思的一个媒介。 诗打起始就着力于氛围的烘托。“夜寒轻”,既点出时间 ,又说明天气 。“轻”字把寒说得似有重量,是用通感。春天本来就是烦人的季节,春夜则又增添了独处的静谧和境象的朦胧。天气干燥人易烦闷,天气寒冷人易瑟缩,唯有这轻寒较为适合,因而也最宜于情思生发 。更何况闺房内又是这般的香气氤氲呢! (“蔽膝”,是古时妇女护膝的围裙 ,作跪拜之用 。)

深受韩偓影响的后世才女李清照写道 :“乍暖还 寒时候,最难将息。”(《声声慢》)更兼春雨淅沥,闺人伤之如何?梦是愿望的达成,这女子多么渴望在梦中与自己的爱人相会呀!但是销魂刻骨的相思却又使她不能入睡,因而好梦难成,这又反转来加重了她的相思。这样,我们便看到了雨的特殊作用。

第三句进一步烘托环境气氛,写眼之所见。罗帐四面低垂,其后红烛高照,环境华美,无奈只是女主角独自一人,不胜寂寞孤独之感。末句则写她辗转反侧之状 。钗是一种由两股簪子合成的妇女首饰 。枕函 是中间可放置物品的匣状枕头 。闺人翻来覆去,辗转难眠玉钗便在枕函上敲击有声。这声音与雨声相和鸣,形成了一种抒情色彩浓郁的节奏,女主角的无限寂苦之状越发凸现了。

本诗在短小的篇幅中尽力加大容量,通过多角度多层次的描写来加强整体效果。它广泛调动人们的嗅觉(香)、触觉(寒)、听觉(闻雨 、敲着枕函)、视 觉( 蔽膝、罗帐、红烛 )等,这一切又互相融合交织 ,共同构成了一个感情网络 ,一个幽美氛围,一个“闻雨伤春”的总体心境。其中着意突出了梦幻与现实的矛盾,对梦境虽然作了虚幻的处理,但它却始终是现实的一个潜在的参照系,正是这一对照,所以才把或当视为美好的现实境遇衬得苦不堪言。

爱情甜,相思苦,春雨中的相思之苦尤甚。雨能将人的恬静心态击破,而引起节奏杂沓的共鸣,使人在缥缈的、音乐般的境界中去作感情的遨游,接受痛苦的洗礼。

懒 起

韩偓

百舌唤朝眠,

春心动几般。

枕痕霞黯淡,

泪粉玉阑珊。

笼绣香烟歇,

屏山烛焰残。

暧嫌罗袜窄,

瘦觉锦衣宽。

昨夜三更雨,

今朝一阵寒。

海棠花在否,

侧卧卷帘看。

韩偓诗鉴赏

这是能反映韩偓“ 香奁体 ”特色的一首五言排律。诗中以细致入微的艺术笔触,悉心刻划了一位思春少妇从内心到外表的情态特征,造成了一种慵懒而优雅、无奈而情痴的多重审美效果同。命题“懒起”,应是人去屋空、为谁而容的困境所致。

第一联开篇见意,写出百鸟齐鸣的盎然生机,进而点明它在人心中所激起的反应。“动几般”,是个有层次感的描写,指的是春之声如一股股春潮,激荡着思春、知春的人们。而“春心”一语双关,既是指自然之春意,又是指诗中女主人面对春情。

第二联作者干脆利落地推出诗中主人公的面部特写:由于伏枕而眠,前一天晚妆之霞彩已为枕痕所暗淡,而梦中泪下,又不知不觉把傅粉之面流刷成憔悴之状。这里,“泪”字点出这位少妇的思妇身份。“阑珊”是点出少妇所以懒起、所以惜春,皆缘于深感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长守空楼之故。这后一句诗,含蓄地透露了昨夜情事 ,使人依稀感觉到那一夜春梦, 不禁生出对诗中主人公的关怀和同情 , 从而自然悬念:她何事伤悲,为谁垂泪?

第三联现出室内背景。纱绣笼罩的香炉里,袅袅之烟早已熄灭,绘有山形的画屏之后,尚可见一线残烛之光。这二句 ,写出了室内冷寂而又寥落的环境, 为女主人眼中所见 , 是她心境的客观写照 。其中, “烛焰钱”三字,喻示昨夜斯人愁极而倦、朦胧睡去以至未及灭烛的情状 ,为诗词中写愁怨者常用手法。 需要指出的是 , 这梦醒后女主人公的第一眼室内所见,与头二句对室外“ 百舌 ”的所闻,形成强烈反差,进而引起情绪由幻入真、由梦入醒的大跌宕,颇有深味。

第四联由写物复转写人,由中景移及近景,由面部描写变为体态描绘。至此,女主人公的慵懒全貌尽入眼底。这一描写非单纯、静止的,而是依生活的节奏和秩序,自下而上推进:女主人公开始懒洋洋地穿戴起来。然而,春天无名的躁动却使她今天怎么也自在不起来:一夜的辗转难眠,使她心烦意乱,套上丝袜,顿觉太紧太窄;再看看自己为伊消瘦的玉体,又觉得套上的锦绣衣衫太大太肥,这一切都是由“春心动几般”一夜思念引起的。这一联是体态描写,更是心态描绘,从中所见女主人公内心的燥恼,正丰富了她的性格内涵,使之更形象、生动。

第五联看似平常,在诗中颇有深意:昨夜三更听雨,正泄露她深夜难眠、心事重重,此处点出,是回忆使然。而“一阵寒”所透露,正是她经长时间失眠后临明时朦胧睡去、衣枕零乱,以至被早寒冻醒,意韵深厚,留给人悠长的想象空间。此后,宋人陆放翁有“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佳句,发挥得更有韵味。

末联由回忆昨夜三更雨 , 而念及昨夜听雨时的隐忧 :院中那株盛开而可喜的海棠花还安然无恙吗? 于是 ,她慵懒地斜倚在床 ,挑起帘子一角向外望去..值得注意的是,她关注海棠的命运,可又不愿挪步户外去看个究竟 , 而是以侧卧的慵懒之姿潦草观察,为什么呢?其“懒”当有深层的心理背景,也就是,她深知那带来“ 今朝一阵寒 ”的三更雨的摧残力,已对海棠花的存在不抱多少希望。喻示着她面对无情命运的无奈与无聊 。李清照化用此诗为《 如梦令》遂成千古绝唱:“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惜春之心,千古一也!

新上头

韩偓

学梳松鬓试新裙,

消息佳期在此春。

为爱好多心转惑,

遍将宜称问傍人。

韩偓诗鉴赏

古代女子年十五始用簪束发,表示成年,叫“上头”。韩偓这首诗 ,以鲜明而富有个性的人物形象和 细致生动的心理刻划,写得颇有情趣和富于哲理,历来为人们所传诵。

诗写一位快满十五岁的姑娘在学梳 “松鬓”(松 松地贴在两鬓的头发,一作“蝉鬓”),试穿新裙,因为就在这个春季,她很快就要举行“上头”礼了,她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动人。然而,由于过分爱好,反复打扮,她反而不知怎样才算漂亮了,于是四处去问傍人,究竟该怎样才好。——诗歌很短小,但却一波三折,诗情婉转,读来生动有味。

诗人用富有特征性的举止,来生动地刻画这位姑娘的形象。先是像电影一样地推出一个特写镜头:一位年青的姑娘正在对镜梳妆打扮,反反复复,不厌其烦。这位姑娘为什么要这样装扮自己呢?原来是为了迎接一生中重要的“上头”佳期的到来。这两句是因果倒装,逆笔推挽,不仅使诗句显得跌宕多姿,更重要的是突现了这位姑娘认真装扮自己的动作 ,同时, 第二句又暗用春天来衬托年青姑娘的朝气蓬勃,使这个形象充满生机,写出了活泼可爱的精神状态。三句“为爱好多心转惑”,是全诗的关键,这一转折 ,不 仅是绝句“起承转合”的需要,同时也根据主人公心理的逻辑变化。这位姑娘开始一意爱好,然而求之过急、过深,难免“转惑”,不知怎样才好了。对于一个只有十五岁的还是少不更事 、 缺乏主意的姑娘来说,这种变化十分自然。作者通过细腻的刻划,不仅进一步写活了这位女子,同时也指出了一种普遍的心态,具有更为广泛的意义。而最后一句“遍将宜称问傍人 ”,又是这种疑惑心理的延伸。唐代诗人朱庆馀 有一首《闺意献张水部》的绝句:“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 :画眉深浅入时无?”这位新婚女子 ,就与这位才刚要“上头”的 姑娘显然不一样了 ,心中虽然也有点“惑”,但她决 不去“遍将宜称问傍人”,而只是“低声问夫婿”,不同年龄 、不同情境的人 ,即使遇到类似情况,也各有不同的心理 。两诗对照 ,可见其中道理,而更饶风趣。

偶 见

韩 偓

秋千打困解罗裙,

指点醍醐索一尊。

见客入来和笑走,

手搓梅子映中门。

韩偓诗鉴赏

李清照《点绛唇》云 :“ 蹴罢秋千 ,起来慵整 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有人来,袜划金钗溜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读罢韩偓 这首绝句 ,可见 ,李词化用了韩诗。联系二人的其他作品,也可看出,李清照对韩偓非常欣赏,她受韩的艺术影响多方而深刻。

一个打秋千的姑娘 ,在尽情玩乐之后 ,感到好不困倦慵懒 ,便放情地解下罗裙,只剩下一点短衣。同时她又有些口喝,便向侍者招呼索取饮料 。“醍醐 (tíhí ), 古时称从牛乳中逐次提炼出的精粹部分,也以代指美酒 ,“尊”是古代酒器,中部较粗,口径 较大。“一尊”犹言一杯 。诗的前半通过两个简单的 细节,刻画出少女一种天然淡泊的美。

诗的后半忽作转折 。正在姑娘悠闲品饮的时候, 突然见有客人来家,姑娘自知有失雅观 ,不好意思, 便起身躲避。“走”即跑 ,当然这里只是小跑,不是 百米竞赛。“和笑”二字传神 ,既可以看出姑娘的羞 怯,又可以见出她的活泼。有趣的是,姑娘并未一走了事,末句别出心裁,又是一转 。当她走到中门时, 却突然停下,尔后回身,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手里搓弄着一颗顺势采摘的梅子,似乎本来就在那里玩耍似的,一副聪慧调皮的样子,十分可爱。“手搓梅子”是一种儿戏动作 ,李白《长干行》诗有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之句 。“映”,意同遮蔽。“中门”, 指门的中央。古代门中设木为限 ,“横界于门下者为 阈,直竖于门中者为梱 ”(《说文通训定声》)门的二 梱中间称中门 。《周礼·曲礼上》说 :“立不中门。”

但这姑娘偏就无邪显眼地站在中门,可知她心中礼法观念淡薄,而这恰是诗人所津津乐道的事情。

旧时讲究“女德”、“闺范”,妇女要受种种束缚、禁锢 ,诗与文学中出现的女性形象也多是贞女烈妇, 往往起着宣传社会道德、箝制妇女的作用。韩偓这里却摈去陈规,自出机杼,表现了新审美情趣,这与当时的时代风气有关。唐末战乱频仍,人命危浅,盛唐时代的豪情壮志和中唐时期的慷慨情怀消失殆尽,百姓看不到期望和前景。转而产生了一种对人生意义本身的深沉反思。一股人道主义的潮流应运而起。表现在边塞诗中 , 就是以无限的同情大量描写惨死的士兵。表现在内地诗中,一方面是以悲愤的态度大量描写官府的黑暗和生民的痛苦,另一方面则是以清丽的笔调大量描写人的自然本性和享乐追求。这后一种倾向从杜牧、温庭筠、李商隐时期即已轩然而起,至韦庄、司空图、韩偓更是激流扬波。

寒食日重游李氏园亭有怀

韩偓

往年同在鸾桥上,

见倚朱阑咏柳绵。

今日独来香径里,

更无人迹有苔钱。

伤心阔别三千里,

屈指思量四五年。

料得他乡遇佳节,

亦应怀抱暗凄然。

韩偓诗鉴赏

这首诗以怅惘感伤的心情,借寒食游园,追忆了几年前与一位女子相会时的温馨缠绵,对于早已天各一方的情人表示了深切的追念。寒食这一天,传统风俗是折柳条插在门上 、屋檐上,叫做“明眼”;男女 成人举行冠礼、笄礼,也在这一天。所以,寒食节容易产生对亲朋故旧和情人的思念。可以想见,多情的诗人在这一天,难以平息自己激动的心潮,于是特地来到李氏园亭中,来深情地追思那梦牵魂绕的情人。

从诗题中,已经隐隐透出了伤感、追怀的意味,也为全诗定下了基调。

诗歌一开始,就无限深情地追怀了往年与情人在园中约会时的缱绻柔情。首句点明了约会的地点,是在园中“鸾桥”上。桥以鸾为名,盖有深意存焉。这里暗用了南朝·宋范泰《鸾鸟诗序》中的故事:传说古代有一只鸾鸟(神话中凤凰一类的鸟)被捉,因为失偶而三年不鸣,后于镜中自顾身影,哀鸣而死。鸾凤和鸣,后遂成为男女约会的典故。这里,男女“同在鸾桥上”,一个“同”字 ,频频表达了相亲相爱之 情,相依相偎之态。那时,这位女子正斜靠在红色的桥栏上,与诗人一道歌咏柳絮。这里也暗用了《世说新语·言语》中的典故事:东晋宰相谢安的侄女谢道韫,咏雪以柳絮相比拟,博得谢安称赏,后用指女子赋诗。这两句看似极为自然,漫不经心,但却在短短十四个字中,包蕴了丰富的内容。在这样美好的环境中,与这样一位美慧可人的女子相会,怎能不让人永远怀念,而留下甜蜜的回忆呢?这一联极写与女子相会时的柔情蜜意,并且置于篇首,与以下几联追忆往事时的伤感,形成了有力的反衬。

第二、三联,正面写出了诗人此日游园的凄凉和思念的愁苦。作者独自一人,在园中长满香花美草的小路上踽踽而行,“独”字与首句“同”字形成对比,孤独之情自见。当日斜靠朱栏咏柳绵之人何在 ?已 经杳无踪迹,只有满地青苔,显出满目凄凉。在这般凄清的寒食节追忆往事,难怪作者要格外伤心了。然而路遥三千,关山阻隔,音问难传,又哪里能知道她的境况呢?屈指算来,一晃四、五年过去了,真是往事如烟、人生如梦啊 !“屈指思量”四个字,十分传 神,它仿佛使我们看到一个满怀愁苦的男子,正在园中寻寻觅觅地踯躅,悲悲切切地算着指头思量。这与第一联中同在鸾桥咏柳绵的情景相比 , 那时兴高彩烈、欢愉快乐的情绪,此刻早已经消失殆尽,只剩下孤零零、凄切切的一人,益发显得苦不堪言了。这两联明白如话,若道家常,但经第一联的反衬,意思仍然十分婉曲、深厚。

最后一联,又出人意外,结得不同一般。如果按二、三联的思路顺势而下,则最后一联仍应写作者自己游园如何凄苦,现在却笔锋一转,将重心放在了那位倚栏咏柳絮的人身上了。诗人料定,那位远在他乡的多情的女子,在这寒食佳节之时,也在思念自己而满怀凄凉。这里一个“暗”字值得玩索。为什么要暗中凄然而不能公开表白呢?显然他们过去是在暗中相爱,不敢公布;后来,这对情人终于被拆散,大家各怀着一腔难以言传的幽恨,而各在海角天涯了。那憋在心中不能倾倒的苦水 ,四、五年来 ,那位女子的心,多么痛苦、多么憔悴!最后一联回应篇首,与那位美慧的女子形成对比,往日无忧无虑的她,如今想来是凄楚、憔悴了 ,那分离的愁绪 ,真是苦不堪言啊!同时,透过一层,从女子思念自己,来更深地体现自己对那位女子的思念 , 这就避免了一般化的写法,显得更为委婉深沉。从情感逻辑上说,也与第六句的“屈指思量”暗通关钮,将思量之情写清,充分地表现出无穷的留恋之意。

这首诗在结构上很严谨,特别是使用反衬、透过一层等手法,使得全诗天然浑成而又顿挫跌宕,在曲折变化中把思念的情致写得淋漓尽致。在语言上,除“鸾桥”、“咏柳绵”是用典外,其它基本上是平常习惯用语,显得平易亲切,明白晓畅,但仔细咀嚼,其中遣词用字又十分精当,虽经雕琢,却不失本色。

闺 情

韩偓

轻风的砾动帘钩,

宿酒初醒懒卸头。

但觉夜深花有露,

不知人静月当楼。

何郎烛暗谁能咏?

韩掾香焦亦任偷。

敲折玉钗歌转咽,

一声声入两眉愁。

韩偓诗鉴赏

这首语言清新、优雅的七律 ,描写了一位女子 “宿酒初醒”后,在月下楼头徘徊的情景,表现出孤独、迷惘而又矛盾的内心,不胜幽怨凄切之至。其中也隐含着某种比兴 。 前两句的地点是在闺室之中 。 “轻风的砾动帘钩,宿酒初醒懒卸头 。”上句交待这 位女子居室的清幽环境:夜里,轻风吹进卧室,帘钩轻动,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很明丽(“ 的砾 ”,明亮貌)。下句写女子初醒后的愁闷 :也许是轻风吹动帘 钩的响声,把她从醉梦中唤回,她醒来了,满头还戴着首饰,但她却还不想卸下。“宿酒初醒”,说明她在黄昏或初夜时,刚参加过一个宴会 ,在热热闹闹中, 酒喝得不少,回来不等卸头倒头便睡。酒醒后伴饮者虽已不知去向,但那热闹的场面似乎还在眼前。她还在苦苦追忆那过往的一切,然而那一切似乎很近却又遥远,似乎清晰却又迷茫,越思越想,就越增加了心头的怅然,只能坐着发愣。这一联措意十分婉曲,用清幽的环境来旁衬女子的孤独,用藏在字面之后的热闹的宴饮场面来反衬酒醒后的凄楚,使一位十分幽怨的女子的形象鲜明地表现出来,充满着忧郁的气氛。

后三联的场面转移到居室之外的月下楼头,深入具体地表现了女子的忧伤和满腹心事 。“但觉夜深花 有露,不知人静月当楼。”此联是转换了环境 ,来继 续烘染女子的孤寂。她站在楼头,觉得夜深露重,花上不时滴下露水,有如人之掉泪(《长恨歌》“梨花一枝春带雨”可参)。而此时,那月亮毫不理会孤独者的心事,偏偏当楼照着,怎不叫人格外凄楚 ?“夜深”、 “人静”,一位女子还在楼上独自徘徊 ,其心事重重, 可想而知。第三联就含蓄地写出她的心事:“何郎烛暗谁能咏 ?韩掾香焦亦任偷 。” 作者运用了两个典故: 一个是南朝梁何逊《临行与故游夜别》一诗 :“历稳 共追随,一旦辞群匹。复如东注水,未有西归日。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相悲各罢酒,何时同促膝。”

后因把“何郎烛暗”用作伤离别的典故。另一个是西晋韩寿的故事,据《世说新语·溺惑》载 :“韩寿美 姿容,贾充辟以为掾。充每聚会 ,贾女于青璅中看 , 见寿,说之。..后婢往寿家,具述如此,并言女光丽。寿闻之心动,遂请婢潜修音问。及期往宿。寿跷捷绝人 ,逾墙而入 ,家中莫知。自是充觉女盛自拂拭,说畅有异于常。后会诸吏,闻寿有奇香之气,是外国所贡,一著人即历月不歇。充计武帝(司马炎)唯赐己及陈骞,余家无此香,疑寿与女通。..乃取女左右婢考问,即以状对。充秘之,以女妻寿 。”后 用作男女偷情的典故。这两句是倒装,意思是,自己过去和一位男子相知,有如鱼水,纵情相爱,而今却一旦离别 ,心情极为悲切,连写诗吟咏也做不到了。 通过这一联的暗示,读者恍然领悟,原来这位女子的满腹心事,是因为暗中相爱的男子突然离去,她心中充满着悲伤、孤寂的情绪。这种情绪在月下楼头,更为强烈,但又无人可诉,她只好 “敲折玉钗歌转咽, 一声声入两眉愁 ”。她拔下头上的玉钗敲击栏杆,应 着节拍轻轻唱起倾诉离情的歌曲 ,声音愈来愈悲咽, 直到玉钗被敲断,歌声也由伤感变为悲愤,皱起的眉头显出了无限的愁苦。至此,一位因情人离去而痛苦万分,在孤独中悲愤不已的女子的形象,更加清楚地出现在读者面前。低咽、凄伤的诗情动人心魄。

后三联在描写这位女子的形象,进一步揭示其内心时,可谓婉转曲折 。在第一联的基础上 ,先是以“夜深”、“人静”的环境,在月下楼头,继续烘染女子的孤苦,酝酿气氛,这比第一联坐在室内发愣又深入一步。接着,使用两个典故,暗中示意,结清题目《闺情》所包含的离情别恨,使有限的文字蕴含着丰富的内蕴,耐人寻味;而且在倒装中逆笔取势,句法矫健而有变化,突出了“何郎烛暗谁能咏”的别绪离愁,加强了全篇的悲愁情绪。最后,又用低沉的歌声把女子内心的悲苦彻底发露出来,那“咽”字、“愁”字中,悲苦之情,深入骨髓,令人不忍卒读。

这首“闺情”诗其实别有寄托。韩偓在唐末中进士后,历任翰林学士、兵部侍郎等职,很受昭宗李晔的信任,后来为朱全忠所排挤,贬为濮州(今山东省曹县)司马。朱全忠灭唐以后,他携家流亡福建南安县,无所归依。这时,原在福州任唐朝威武军节度使的王审知已经建立闽国,据有福建,自为闽王,他邀请寄居南安的韩偓到福州去。但韩偓想到过去昭宗知遇之恩,内心斗争却十分巨烈。施蛰存先生说:韩偓“癸酉年(913,七十岁)在南安县作的《闺情》,也用懒卸头’..既然是在南安时所作,可知作者当时的情绪是正在考虑要不要到福州去依附王审知 。‘懒 卸头’即不想改装..‘宿酒初醒’是指在长安时的政治生活 ,犹如酒醉一场。”(见《 唐诗百话 》)这 样,在使人感动的离愁怨恨的掩饰下,全诗隐含着深刻的政治内容。在唐代,以男女恋情寄托君臣、上下关系,来表现那种难以言喻的苦楚的诗 ,尚有不少, 韩偓的姨父李商隐就是这方面的杰出代表。韩偓《香奁集》中的诗,也有一些含有政治比兴意义。而这首《闺情》,写得尤其突出 ,不仅形象鲜明生动,诗情 凄切动人,而且比兴丝丝入扣,不作深入分析则浑然不觉,可谓寄兴精微,托意遥深 。“若取喻的诗歌形 象本身就反映着一种生活情景,不依赖托意便自具一定审美价值 ,那是比兴寄托手法运用的最高境界 。”

(周啸天《诗词赏析七法》)韩偓这首《闺情》便是其一。

复偶见三绝(其一)

韩偓

半身映竹轻闻语,

一手揭帘微转头。

此意别人应未觉,

不胜情绪两风流。

韩偓诗鉴赏

唐代士大夫与女冠(女道士)私下恋爱,在中晚唐诗中特多反映 。韩偓《香奁集》中题为《复偶见》 三绝句开头就写道:“雾为襟袖玉为冠 ,半似羞人半 忍寒 ”,同集前面的一首是《荐福寺讲筵偶见又别》, 句云“见时浓日午,别处暮钟残”、“两情含眷恋,一饷致辛酸 。”诗中女主人公均为女冠。这类不公开的 私下恋情,发展过程步履维艰。双方的苦恼,往往超过现实得到的欢乐,又转化为诗的灵感冲动。其间得失很难一言蔽之。这首诗(“半身映竹轻闻语”)就很有兴致地表现了一对具有上述特殊身分的有情人,如何借助“弦外音”和“人体语言 ”,在大庭广众中相 互交换隐秘的思想感情。

这也许是在某寺的客厅,或讲筵,座上都是些有身分的规矩人。但其中一个却心怀“爱”胎。当别的人都在亲切交谈或专门听讲时 , 他的思想却走了神——“半身映竹轻闻语 ”,他的心已被竹帘后的半隐 半现的人儿吸引住了。那不是别人,就是那个“雾为襟袖玉为冠 ”的妙龄道姑。她此刻的“轻语”,固然不知对谁说什么,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他,却意识到那是朝着自己 。其弦外之音是“我在这儿呢。” 读者可以推想 ,他这时该欠了欠身子 ,拉拉衣角,一本正经地坐定,假装认真倾听的样子。然而他的姿态和神情实际表明着心不在焉 。 因为这时他已关注到,那人已“一手掀帘”,因而砰然心动。

他还注意到那人“微转头”的动作,它似乎无意识,却分明有所示意:“你看见我了吗。”这恰是《楚辞·九歌·少司命》所谓“ 满堂兮美人 ,忽独与余兮目成 ”。 目语 ,这是最为丰富微妙的一种人体语 言,它能表达极其复杂的思想感情。此诗前二句中的“轻”、“微”二字用得十分准确,人们在运用“弦外音”和“人体语言”时须恰到好处 ,否则过犹不及。 同时,在方庭广众中,也必须如此,才能避免遭惹耳目与是非。这是一次“偶见 ”,并非事前约定,又是 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人当然不能久久驻留,必须迅速走过,如她所应该做的那样。翩若惊鸿地,来了又走了。她是那样的美丽多情,真可谓“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 ”(《金瓶梅》), 于是他心中掀起情感狂涛,不能自持。但又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处境,留心观察周围的反应 。“此意别人应未觉 ”,因而不至于引起麻烦 ,他不禁暗暗宽慰了。

在别人未觉察的同时,两个人居然心许目成地作了一番“晤谈”,交换了相思之情,两下都激动得很,“不胜情绪两风流 ”!共鸣只在振动频率相同的两心间发 生,而别人全无察觉,诗写至此,可谓曲尽人情,臻于墨妙。

韩早年所写的有关私情的诗作,往往因其香艳而受到后世的批评。但《香奁集》中也有清新之作,如此诗就并不轻佻。

安 贫

韩偓

手风慵展八行书,

眼暗休寻九局图。

窗里日光飞野马,

案头筠管长蒲卢。

谋身拙为安蛇足,

报国危曾捋虎须。

举世可能无默识,

未知谁拟试齐竽?

韩偓诗鉴赏

这是诗人晚年感叹身世的作品。韩偓于唐昭宗天复元年至三年(901—903)任职翰林学士期间,曾参与内廷密议,对朝政有所谋画。昭宗为宦官韩全诲等劫持至凤翔时 ,又扈从西行,随侍左右,甚得宠信。 回京后,昭宗曾欲拜他为宰相 ,但受权臣朱温忌恨, 终被贬斥出朝。他辗转南下 ,于天祐三年(906)到达福州,投奔威武节度使王审知。后朱温篡唐,建立梁朝,王审知接受梁的封号,韩偓又离开福州,流寓汀州沙县 、尤溪县和桃林场等地 ,乾化元年(911)定居闽南泉州的南安县。这首诗大约就写在他定居南安的次年。韩偓的晚年生活相当寂寥,而又念念不忘国事,心情郁愤。以“安贫”作诗题,有自慰自劝的意思 。这里的“贫”,不仅指经济上的困窘,同时也 指政治上的失意。

诗篇从眼前贫居困顿的生活开始。风,指四肢风痹。八行书,指信札。暗,是形容老眼昏花,视力不明。九局图,指棋谱。“手风”和“眼暗”,都写自己病重的身体。“慵展”和“ 休寻 ”,写自己寂寞的情怀。懒得写信,表明着交友屏绝;棋不愿摸,意味着机心泯灭。寥寥十四个字,把那种贫病潦倒、无所事事的情味充分表达出来了,正点明诗题“安贫”。

次联就室内景物略加点染 ,进一步烘托“安贫” 的主旨 。野马 ,指浮游于空气中的尘埃,语出《庄子·逍遥游 》。筠管,竹管,这里指毛笔筒 。蒲卢,又名蜾嬴,一种细腰蜂,每产卵于小孔穴中。两句的意思是:闲居无聊,望着室内的尘埃在窗前日光下浮动,而案头毛笔由于长久搁置不用,笔筒里竟然孵化出了细腰蜂。这一联写景不仅刻画入微,而且与前面所说的“慵展”、“休寻”的懒散生活正相契合,将诗人老病颓唐的心境展示得淋漓尽致。

然而,诗人是否就真的自甘寂寞呢?第三联转入致贫原由的回叙 。安蛇足,就是“画蛇添足”。用来 讽刺做事节外生枝 ,弄巧成拙。捋虎须,比喻撩拨、 触犯凶恶残暴的人 。《庄子·盗跖》叙述孔子游说盗 跖而被驱赶出来后说 :“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疾走 料虎头,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 按韩偓在朝时,曾向昭宗推荐赵崇为相,朱温不满,几乎被杀 。《新 唐书·韩偓传 》还记载一次侍宴时,朱温上殿奏事, 侍臣们纷纷避席起立 ,唯有韩偓遵守礼制端坐不动, 引起朱温的恼怒。韩偓忠于唐王室,当然要成为朱温篡权的眼中钉。这就是诗中自谓的“安蛇足”、“捋虎须”,也就是诗人致贫的缘由。回忆这一段往事 ,诗 人感到自己谋身虽拙 ,报国则不避艰危 ,故表面以“ 安蛇足 ”自嘲,实际上以敢于“ 捋虎须 ”而自负,透露出他在颓唐外表下蕴藏着的一片舍身为国的壮怀。

结末一联则又折回眼前空虚寂寥的处境 。 试齐竽,事见《 韩非子·内储说上 》:齐宣王爱听吹竽,要三百人合奏,有位不会吹的南郭处士也混在乐队里装装样子,骗得一份俸禄。后湣王继立,喜欢听人单独演奏,南郭处士只好逃之夭夭。这里引用来表示希望有人能象齐湣王听竽那样,将人才的贤愚臧否一一判别,合理使用。整个这一联是诗人在回顾自己报国无成的经历之后迸发出的一个质疑:世界上怎会没有人将人才问题默记于心,可又有谁准备象齐湣王听竽那样认真地选择人才以挽救国事呢?质问中似乎带有那么一点微茫的希望,而更多是无可奈何的感慨:世无识者,有志难聘,不甘于安贫自处,又将如何!满腔的愤恨终于化作一声叹息,情切而辞婉。

题作“安贫”,实质是不甘安贫,希望有所作为;但由于无处可施展才华 ,又不能不归结为自甘安贫。 贯串于诗人晚年生活中的这一思想矛盾以及由此引起的复杂心理变化,都在这首篇幅不长的诗里得到真切而生动的反映,显示了高度的艺术概括力。诗歌风貌上,外形颓放而内蕴苍劲,律对整切而用笔浑洒,也体现了诗人后期创作格调的逐渐老成。前人评为“七纵八横,头头是道,最能动人心脾”(邵祖平《韩偓诗旨表微》,殆非虚誉。

惜 花

韩偓

皱白离情高处切,

腻红愁态静中深。

眼随片片沿流去,

恨满枝枝被雨淋。

总得苔遮犹慰意,

若教泥污更伤心。

临轩一盏悲春酒,

明日池塘是绿阴。

韩偓诗鉴赏

人们都知道韩偓是写“香奁诗”的名家,而不很注意到他也是题咏景物的高手。他的写景诗句,不仅刻画精微,构思新巧,且能透过物象外貌,把把握其内在神韵,借以寄托自己的身世感叹 ,将咏物 、抒情、感时三者融为一体,具有较强的感染力。本篇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诗题“惜花 ”,是对于春去花落的 一曲挽歌 。 诗人的笔触首先伸向枝头摇摇欲坠的残花 :那高枝上的白花已经枯萎皱缩,自知飘零在即, 离情十分悲伤;底下的红花尚余粉光腻容,却也预知到未来的命运,在静寂中愁态转深。用“皱白”、“腻红”指代花朵,给人以鲜明的色彩感和形体感,并形成了相映成趣的构图 。“离情”、“愁态”写残花的心 理,前者用“高处切”形容那种紧迫的危殆感,后者用“静中深”传达那种脉脉无语的愁思,都能契合各自特点,状物而得其神。未写落花先写残花,写残花又有将落未落之分,整个春去花落的过程就显得细腻而有层次,自然地烘托出诗人的流连痛伤的心情。

接着,诗篇展示了雨打风吹 、水流花落的情景:眼睛追随着那一片片坠落水中的花瓣顺流而去,再抬头看见残留枝上的花朵还在受无情的风雨摧打,这满目狼藉的景象,怎不教人满怀怅恨?这里的“片片沿流去”和“枝枝被雨淋 ”,都是实景,但添上了“眼 随”、“恨满”,就起到化景语为情语的作用 。随,有 追踪的意思 。不说“眼看”,而说“眼随 ”,更进一层,把诗人那种寄情于落花的难分难舍的心意表现出来了 。至于“恨满”的“满”,既可以指诗人惆怅满 怀,也可以理解为诗人的伤痛漫溢到每一株被雨淋透的花枝上,于是客观的物象又蒙上了人的主观心境的投影。

再进一层,诗人设想花落后的遭遇。美丽的花瓣散落在地面上,设使能得到青苔遮护,还可稍稍慰藉人意 ;而如果一任泥土污染,岂不更令人黯然伤神? 两句诗一放一收,波澜顿挫,而诗人对落花命运的深切关怀与悲悼,也从中得到了体现。

末了,诗人因无计留住春光,悲不自胜,只有临轩凭吊,对酒浇愁,遥想明日残红去尽,只有绿郁郁的树荫映入池塘,即所谓“绿肥红瘦”。结尾一句不言花尽,而其意自明,委婉含蓄的笔法,正显示诗人那种不愿说、不忍说而又不得不诉说的内心矛盾。

全诗从残花、落花、花落后的遭遇一直写到诗人的送花、别花和想象中落花的情景,逐层展开,逐层推进,用笔精细入微。整个过程中,又紧紧扣住一个“惜”字,反复渲染,反复加深,充分展现了诗人面对春花消逝的流连难舍心情。“流水落花春去也”,这仅仅是对于大自然季节变化的悲感吗 ? 当然不限于此。近人吴生认为其中暗寓“亡国之恨 ”,虽不能指 实,但写得那么幽咽迷离、凄婉入神,实在交织着诗人对自己的身世怀抱的感喟。

春 尽

韩偓

惜春连日醉昏昏,

醒后衣裳见酒痕。

细水浮花归别涧,

断云含雨入孤村。

人闲易有芳时恨,

地迥难招自古魂。

惭愧流莺相厚意,

清晨犹为到西园。

韩偓诗鉴赏

这是韩偓晚年寓居南安之作,与《安贫》表现同一索寞情怀,而写法上大不相同。《安贫》直抒胸臆,感慨万端;本篇则融情入景,兴寄微妙。

春尽,顾名思义是抒写春天消逝的感慨。韩偓的一生经历了巨大的政治变故,晚年身寄异乡,亲朋迹息。家国沦亡之痛,年华迟暮之悲,孤身独处之苦,有志难骋之愤,不时涌上心头,又面临着大好春光的逝去,内心的抑郁烦闷自不待言。郁闷无从排遣,唯有借酒浇愁而已。诗篇一上来,就抓住醉酒这个行为来突出“惜春”之情 。不光是醉,而且是连日沉醉, 醉得昏昏然,甚且醉后还要继续喝酒,以致衣服上溅满了斑斑酒痕。这样重复渲染一个“醉”字,就把作者悼惜春光的哀痛心情揭示出来了。

颔联转入写景 。 涓细的水流载着落花漂浮而去,片断的云彩随风吹洒一阵雨点。这正是南方暮春时节具有典型特征的景象,作者把它细致地描绘出来,逼真地传达了正在逝去的春天气氛。不仅如此,在这一幅景物画面中 , 诗人还自然地融入了自己的身世之感。那漂游于水面的落花,那随风带雨的片云,漂泊无定 ,无所归依 ,不正是诗人自身沦落无告的象征吗?扩大开来看,流水落花,天上人间,一片大好春光就此断送,不也可以看作诗人全心眷念的唐王朝终于被埋葬的现实?诗句中接连使用“ 细 ”、“ 浮 ”、“别”、“断”、“孤”这类字眼,更增添了景物的凄楚色彩,烘托了诗人的悲凉情绪。这种把物境、心境与身境三者结合起来抒写,达到融和一体、情味隽永的效果,正是韩偓诗歌写景抒情的显著特色。

颈联再由写景转入抒情 。芳时 ,指春天。芳时恨,就是春归引起的怅恨。但为什么要说“人闲易有芳时恨”呢 ?大凡人在忙碌时,并不注意时令变化; 愈是闲空 ,就愈容易敏感到季节的转换,鸟啼花落, 处处都能触动愁怀。所以这里着力点出一个“ 闲 ”字,刻画心理十分精致。再深一层看,这个“闲”字上还寄托了作者极深的感慨 。春光消去,固然可恨, 尤可痛心的是春光竟然在人的闲散之中白白流过,令人望着它逝去而无力挽回。这不正是诗人自己面临家国之变而不能有所作为的沉痛告白吗?下联“地迥难招自古魂 ”,则把自己的愁思再进一层。迥,偏远的意思 。招魂,语出《楚辞·招魂》,原指祈祷死者复 生的一种宗教仪式 ,这里只是一般地用作招致魂魄。 诗人为惜春而寄恨无穷,因想到如有亲交故旧,往来相过,互诉哀曲 ,也可稍得慰藉 ,怎奈孤身僻处闽南,不但见不到熟悉的今人,连古人的精灵也招请不来,岂不更叫人寂寞难忍?当然,这种寂寥之感虽托之于“ 地迥 ”,根本上还在于缺乏知音。“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韩偓此时的悲愤心情 ,同 当年的陈子昂确有某种相通之处。

结尾处故意宕开一笔,借流莺的殷勤相顾,略解自己的春愁,表面上冲淡了全诗的悲剧色彩,实际上将那种世无知音的落寞感表现得更为深沉,更耐人寻味。

通篇扣住“春尽”抒述情怀,由惜春引出身世之感、家国之悲,层层加以抒发,而又自始至终不离开春尽时的环境景物,即景即情,浑然无迹,这就是诗篇真挚动人的力量所在。

已 凉

韩偓

碧阑干外绣帘垂,

猩色屏风画折枝。

八尺龙须方锦褥,

已凉天气未寒时。

韩偓诗鉴赏

韩偓《香奁集 》里有许多反映男女情爱的诗歌, 这是最为脍炙人口的一篇。其好处全在于艺术构思精巧,笔意含蓄。

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间华丽精致的卧室。镜头由室外逐渐移向室内,透过门前的阑干、当门的帘幕、门内的屏风等一道道障碍,聚影在那张铺着龙须草席和织锦被褥的八尺大床上。房间结构安排所显示出的这种“深而曲”的层次,显然告诉我们,这是一位贵家少妇的金闺绣户。

布局以外,景物吸引我们视线的,是那斑驳陆离、秾艳夺目的色彩。翠绿的栏槛,猩红的画屏,门帘上的彩绣,被面的锦缎光泽,合组成一派旖旎温馨的气象,不仅增添了卧室的华贵势派,还为主人公的闺情绮思酝酿了合适的氛围。

主人公始终未露面,她在做什么、想什么也不得而知。但朱漆屏面上雕绘着的折枝图,却不由得使人生发出“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无名 氏《金缕衣》)的感叹 。面对这幅画图,我们的主人 公难道不会有感于自己的逝水流年,而将大好青春同画中鲜花联系起来加以比较、思索吗?更何况而今又到了一年当中季节转换的时候。门前帘幕低垂,簟席上增加被褥,表明暑热已退,秋凉刚降。这样的时刻最容易勾起人们对光阴消逝的感触,在我们的主人公的心灵上又将激起怎样的波澜呢?诗篇结尾用重笔点出“已凉天气未寒时”的时令变化,当然不会出于无意。配上床席、锦褥的暗示以及折枝图的烘托,主人公在深闺寂寞之中渴望爱情的情怀,也就隐约可见了。

通篇没有一个字涉及“情 ”,甚至没有一个字触及“人”,纯然借助环境景物来渲染人的情思 ,供读 者玩味。这类命意曲折、用笔委婉的情诗,在唐人诗中还是不多见的。

寒食夜

韩偓

恻恻轻寒翦翦风,

小梅飘雪杏花红。

夜深斜搭秋千索,

楼阁朦胧烟雨中。

韩偓诗鉴赏

这首诗描写的是一个春色浓艳而又意象凄迷的细雨寒风之夜。乍看,通篇只写景物,而景中见意,篇内有人。如果细加玩绎,它的字里行间不仅浮现着留连怅惘之情,还似隐藏着温馨缠绵之事 。四句诗中, 特别值得拈出的是第三句——“ 夜深斜搭秋千索 ”。

这是一个点破诗题、透露全诗消息的关键句。施补华《岘傭说诗》说:“七绝用意,宜在第三句。”

诗的题目是《 寒食夜 》,这第三句中的“夜深”明点夜,“秋千”则暗指寒食。《佩文韵府》引《古今艺术图》云 :“北方寒食为秋千戏,以习轻趫。后乃 以彩绳悬木立架,士女坐其上推引之。”《太平御览》、《事物纪原》、《荆梦岁时记 》等书也有相似的引载。 又据《开元天宝遗事》记述 ,天宝年间,“宫中至寒 食节,竞竖秋千,令宫嫔辈戏笑以为宴乐 。”这句诗 就用秋千这一应景之物点明寒食这个节日。

当然,诗人之写到秋千 ,决不仅仅是为了点题, 主要因为在周围景物中对他最有吸引力而且最能寓托他的情意的正是秋千 。但此时已“夜深”,又在“烟雨中”,不会有人在“为秋千戏”,如句中所说,只有秋千索空悬在那里罢了。而诗人为什么对空悬在那里的秋千索有特殊的感情并选定它作为描写的对象呢 ? 这里,不禁令人联想到吴文英《风入松》词中“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两句。看来,诗人在深夜、烟雨中还把视线投注秋千索,也正因为它曾为“纤手”把握,不禁想起日间打秋千的场面和打秋千的人。韩偓《 香奁集 》共收一百首诗,其中写到寒食、秋千的诗竟多达十首。如《偶见》:“秋千打困解罗裙,指点醍醐索一尊。见客人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 。”又如《想得》:“两重门里玉堂前,寒食花 枝月午天。想得那双手垂立 ,娇羞不肯上秋千。”再 如:《寒食日重游李氏园亭有怀》:“往年曾在弯桥上,见倚朱栏咏柳绵 。今日独来香径里 ,更无人迹有苔钱。伤心阔别三千里,屈指思量四五年。料得它乡遇佳节,亦应怀抱暗凄然 。”从以上这几首诗,依稀可 见诗人与一位佳人在寒食佳节、秋千架边结下的一段恋情。联系这些诗,再回首看这首《寒食夜》的第三句 ,可以断言它确是一个见景思人 、托物记事的句子,尽管写得尽曲折含蓄之能事,而个中消息是仍然可以参见的。

如果从整首诗来看,这第三句又是与上、下各句互相依托、融合为一的 。全诗四句 ,构成为一个整体,诗的前两句可以说是为第三句布景设色的。首句“恻恻轻寒翦翦风”,先使诗篇笼罩一层凄迷的气氛;次句“小梅飘雪杏花红 ”,更为诗篇染上一层秾艳的 色彩。有了这两层烘染,才能托出第三句中“那人”不见的空虚之感和“纤手香凝”的绮丽之思。至于诗的结句“ 楼阁朦胧烟雨中 ”,更直接从第三句发生,是第三句的延伸,是把诗人的蜜意柔情推向夜雨朦胧的楼阁之中,暗暗指出其人的居处所在以及诗人的心目所注,从而加深意境,宕出远神,使人读后感到隐约情意,余味无穷。没有这样一个结句,当然也托不出第三句。就通篇而言,应当说,这首诗既以第三句为中心,而又靠上、下烘托,才成为一首在艺术上臻于完美的作品。

效崔国辅体四首

韩偓

淡月照中庭,

海棠花自落。

独立俯闲阶,

风动秋千索。

酒力滋睡眸,

卤莽闻街鼓。

欲明天更寒,

东风打窗雨。

雨后碧苔院,

霜来红叶楼。

闲阶上斜日,

鹦鹉伴人愁。

罗幕生春寒,

绣窗愁未眠。

南湖一夜雨,

应湿采莲船。

韩偓诗鉴赏

这一组小诗题作“ 效崔国辅体 ”,在《香奁集》里别具一格。崔国辅,盛唐诗人,开元十四年(726)进士,曾官许昌县令、集贤院直学士、礼部郎中,天宝中坐事贬竟陵郡司马 。他以擅长写五言绝句著称, 《全唐诗》录存其诗一卷,半数以上是五绝。清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钞凡例》云 :“专工五言小诗自崔 国辅始,篇篇有乐府遗意 。”乔亿《剑溪说诗》也说: “五言绝句,工古体者自工,谢朓、何逊尚矣,唐之李白、王维、韦应物可证也。唯崔国辅自齐梁乐府中来,不当以此论列。”可见唐代五言绝句的来源有二:

一是汉魏古诗,一是南朝乐府。崔国辅的五绝正是从乐府诗中《子夜歌》、《读曲歌 》等一脉相传下来的, 多写儿女情思,风格自然清新而又宛转多彩,柔情可歌,形成了独特的诗体。

韩偓的这几首仿作 ,以唐人诗中习见的“闺怨” 为主题,而写来特别富于诗情画意。第一首写春夜庭院的情景。淡淡的月色映照庭中 ,海棠花悄然凋落, 春天又该过去了。女主人公孤零零地伫立窗口、俯视着屋前的台阶,也许是希望着有人归来吧,可阶石上一片空荡荡,不见人迹,只有风儿摆弄着院子里的秋千索,不时传来一阵叮咚声响。整个画面是那么幽静寂聊,末了一个镜头以动衬静,更增强了诗篇的清冷气氛;而闺中人的幽怨心理,也就在这气氛的烘托下显现出来了。

第二首的场景转入黎明前的室内。主人公已经睡下了。或许是担虑夜晚失眠吧,睡觉前特地喝了一点酒,酒力滋生了睡意,终于朦朦胧胧地进入梦乡。可是睡得并不安稳,不多久又被依稀传来的街鼓声惊醒了。这时已到了天将破晓的时分,身上感受到黎明前的寒意,耳中倾听着东风吹雨敲打窗棂的声音。和前一首略有不同的是 ,本篇不注重于画面物象的组合, 而更多着力于人的主观感受的渲染,从各种感觉心理的描写中,传达出人物的索寞与凄楚的情怀。

第三首则一跃而到了秋日午后 。 刚下过一阵秋雨,院子里长满碧苔,经霜的红叶散落在楼前,这一片彩色缤纷的图景却透露出某种荒废的气息。主人公依然面对空无人迹的石阶,凝望着西斜的日影渐渐爬上阶来。这悠悠不绝的愁绪可怎样排遣呀!只有庭中鹦鹉学人言语,仿佛在替人分承忧思。因为是写白天的景物,图象比较明晰,色彩也很鲜丽,但仍然无损于诗篇婉曲凄清的情味。尤其“闲阶上斜日”一个细节,把闺中人那种长久期待而又渺茫空虚的心理,反映得何等出神入化。

最后一首又转移至深夜闺中,时令大约在暮春。

由于下了一夜的雨,暮春的寒气透过帘幕传入室内,而我们的主人公却独倚绣窗无法成眠。她想的是:南湖上的采莲船该被夜晚的雨水打湿了吧 。我们知道, 南朝乐府民歌的一种特殊表现手法,是喜欢使用谐音双关语来喻指爱情 。“采莲”的形象在乐府民歌中经 常出现 ,如《读曲歌》里的一首:“种莲长江边,藉 生黄蘖浦。必得莲子时 ,流离经辛苦”,就是借有关 莲藕的双关隐语(“莲”谐音“怜”,爱的意思;“藕”谐音“偶”,成双配对的意思 )来表达爱情的获得需 经过曲折辛苦的磨砺 。因此 ,韩偓诗中的“采莲”,也应该是爱情的象征 。女主人公想象采莲船的遭遇, 也就是影射自己的爱情经历 。在耿耿不寐的长夜里, 回想自己的爱情生活,该有多少话要倾说?而诗人却借用了乐府诗的传统手法,把复杂的思想感情融铸在雨湿采莲船这一单纯的形象中,读来别有一种简古深永的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