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篇·天下第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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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解]

《天下》以篇首二字名篇。“天下”指中国的社会。《天下》的主旨既是《庄子》一书的导言,叉是中国最早的哲学史学史。

在“天下之治方木者多矣”段中,提出学术问题有道术和方术之分。道术是普遍的学问,只有天人、圣人、神人、至人才能掌握它。学术则是具体的各家各派的学问,这种学问都是各执一偏的片面的学问。在“其明而有数度者”段中,阐述了庄子对儒家学派的看法,认为儒家主要是明传《诗》、《书》、《礼》、《易》、《春秋》的。在“不侈于后世”段中,说明了墨子、禽滑厘的墨家学派的学说。对墨家的非乐、节用、兼爱、节葬以及后期墨者的墨辩都作了充分的肯定和赞同。因为墨家的这些思想与庄子的轻物思想有一致之处。在“不受世俗牵累”段中,介绍了宋钘、尹文的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的白心的观点。在“公而不党”段中,着重介绍了彭蒙、田骈、慎到的思想。在“以本为精”段中,介绍了关尹、老聃的思想。充分地肯定了他们的道的观点和谦下的处世态度,称他们是古之博大真人。在“惠施多方”段中,叙述了“历物十事”和名家的二十一事的命题,反对了名家的诡辩。庄子在书中虽然也吸收了一些诸如方生方死的对立转化观点,但总体上他是与惠施的观点相反的。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1),皆以其有力不可加矣(2)!古之所谓道术者(3),果恶乎在?曰:“无呼不在(4)。”曰:“神何由降(5)?明何由出(6)?”“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7)。”不离于宗(8),谓之天人(9);不离于精(10),谓之神人(11);不离于真(12),谓之至人(13)。以天为宗(14),以德为本(15),以道为门(16),兆于变化(17),谓之圣人;以人为恩(18),以义为理(19),以礼为行(20),以乐为和(21),熏然慈仁(22),谓之君子(23);以法为分(24),以名为表(25),以参为验(26),以稽为决(27),其数一二三四是也(28),百官以此相齿(29);以事为常(30),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31),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32)。古之人其备乎(33)!配神明,醇天地(34),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35),系于未度(36),六通四辟(37),小大精粗(38),其运无乎不在(39)。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40)。《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41)。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42),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天下大乱(43),贤圣不明(44),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45)。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46),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47),一曲之士也(48)。判天地之美(49),析万物之理(50),察古人之全(51)。寡能备于天地之美(52),称神明之容(53)。是故内圣外王之道(54),暗而不明(55),郁而不发(56),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57)。悲夫!百家往而不反(58),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注释]

(1)方术:一方之术,即特殊的学问,道术的一部分。

(2)其有:其所得。指所得的特殊学问,把特殊当作普遍的道术而满足,以为无所复加了。为:以为。

(3)道术:普遍之术,引申为真理。

(4)无乎不在:指道理贯通万事万物。

(5)神:指天,所以说降。《老子》“天之道其犹张弓者欤!”非指神圣。

(6)明:指地,所以说出。神明:指天道、地道。圣王:指人道。《老子》“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7)皆原于一:指神明圣王即天道地道人道的作用皆原于一。

(8)不离:不分离为二。宗:指道,即《老子》中的道“渊兮似万物之宗”的宗,指主宰而言。

(9)天人:指天人不分离为二的道理。

(10)精:指道,即《老子》二十一章中的道,“其中有精”的精,指不杂而言。

(11)神人:见《逍遥游》。

(12)真:纯真不伪,《老子》二十一章中“其精甚真”的真。

(13)至人:见《逍遥游》,其它篇中已多见。

(14)宗:主宰。以无为宗:指至人即天人。

(15)本:本根。以德为本:指圣人即真人。

(16)以道为门:门指天门,万物生死的出入门户。

(17)兆:指变化兆端是深而难测的。

(18)恩:恩惠。以仁为恩:用仁来恩惠人民。

(19)理:治理。以义为理:用义来治理人民。

(20)行:行为。以礼为行,用礼来教化人民的行为。

(21)乐:音乐。和:调和。以乐为和,用音乐来调和人民的性情。

(22)熏然:温和的南风可以化物的样子。

(23)君子:指辅佐圣王的贤者。

(24)法;法度。分(fèn),分守。

(25)名,职称。表:标志。

(26)参:一作操,比较,检验。验:验证。参验:比较,考验,验证。

(27)稽:考查,考核。决:断定。

(28)数:等次。一二三四:指上文的法、名、参、稽。

(29)百官:指能者。齿:序列。

(30)事,指耕、织、工、商的职业。常:恒常,不变。

(31)蕃:繁殖。息:生息。畜:积蓄。藏:储藏。

(32)民之理:犹民之为道,即民之常情。

(33)古之人:指古代的圣人。备:完备

(34)配:匹配、合。神明,指神圣明王。醇:通准。准天地:以天地为准则。

(35)明:表明。本数:指道德仁义。

(36)末度:指法度为道的末节。

(37)六通:指六合,即上下四方通达。四辟:指春夏秋冬四时通畅。

(38)小大精粗:指万物不论小大精粗。

(39)运:运行。其运:指帝道圣道运行而天所积。

(40)搢绅,即搢笏而垂绅的儒服。

(41)道:指言,以上五个道字同。

(42)中国:指鲁齐卫宋的地区。

(43)大乱:指战国。

(44)贤圣:指孔子与其弟子。

(45)察:通际,一察:一际,指不全。自好(hào):自意不知变,主观自信不变。

(46)明:知道。

(47)该:通赅,完备。遍:普遍。

(48)一曲之士:看问题片面的人。

(49)判:分割。

(50)析:离析,割裂。理:常理。

(51)察:放散。

(52)寡:少。

(53)容:包容。

(54)内圣:将道藏于内心的是圣人。外王:将道显露于外的是王。

(55)晴:同闇。

(56)郁:抑郁。

(57)方,方术。

(58)反:通返。

[译文]

天下研究特殊学术的人很多,都以为自己的所得无以复加了。古时所谓普遍的道术,究竟何在呢?回答说:“是无所不在的。”问说:“天道从哪里降临?地道从哪里产生?”回答说,“圣有所生,王有所成,都来原子道。”不离开道的人,称做天人;不离开道的精髓的人,叫做神人;不离开道的本真的人,叫做至人。以天为主宰,以德为根本,以道为门径,能预见变化兆端的叫做圣人;用仁恩惠人民,用义治理人民,用礼教化人民的行为,用乐来调和人民的性情,表现温和而仁慈的叫做君子;以法度作为分守,以职称作为标志,以比较为验证,以会计作断定,它们的等次分一二三四,百官以这些相为序列,百姓以耕、织、工、商的职业为常务,以衣食为主,繁殖生息,积蓄储藏,老弱孤寡放在心上,都有所养,这是治理人民的道理。古时的圣人是很完备的了,他们配合神圣明王,以天地为准则,养育万物,调和天下,恩泽百姓;不仅通晓道的根本,而且维系于法度的末节,上下四方通达,春夏秋冬四时通畅,小大精粗,帝圣之道的运行无所不在。那些明显表现于制度的,旧时法规世代相传,史官还记载很多。那些保存在《诗》、《书》、《礼》、《乐》的,邹鲁的士绅儒者先生们大多能明白了。《诗经》是表达志向的,《书经》是记载政事的,《礼》是规范道德行为的,《乐》是陶冶情操的,《易经》是预测阴阳变化的,《春秋》是讲述名分的。这些数度散布于天下而设置于中国,百家学说时常宣扬它。战国天下大乱,贤圣不能明察,道德规范不能统一,天下的学者多是各得一偏而自以为是。就象耳口鼻都有它的知觉功能,而不能相互通用。就象百家众技一样,都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如此,但不完备又不普遍,是看问题片面的人。分割天地的完美,离析万物的常理,放散古人的全理,很少具备天地的完美,不能相称于天道地道的包容。所以内圣外王的道理,幽暗不明,抑郁不发,天下的人各自以自己想法为自己的方术。可悲啊!百家皆各尽迷途而不知返,也就不能合于大道了!后世的学者,不幸在于不能看到天地的纯真,不能看到古圣人的全貌,道术将要为天下所割裂。

不侈于后世(1),不靡于万物(2),不晖于数度(3),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4)。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5)。为之大过(6),已之大循(7)。作为《非乐》(8),命之曰《节用》(9);生不歌(10),死无服(11)。墨子泛爱(12)、兼利而非斗(13),其道不怒(14);又好学而博,不异(15),不与先王同(16),毁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庐》(17)。古之丧礼,贵贱有仪(18),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19),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20),死无服,桐棺三寸而无椁(21),以为法式(22)。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23),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24),其死也薄(25),其道大觳(26);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27),其去王也远矣(28)!墨子称道曰:“昔禹之湮洪水(29),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30)。名川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31),而九杂天下之(32);腓无胈(33),胫无毛(34),沐甚雨(35),栉疾风(36),置万国(37)。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38)。”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39),以跂0为服(40),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相里勤之弟子(41),五侯之徒(42),南方之墨者若获、已齿、邓陵子之属(43),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44),相谓别墨(45),以坚白同异之辩相皆(46),以觭偶不件之辞相应(47),以钜子为圣人(48),皆愿为之尸(49),冀得为其后世(50),至今不决(51)。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52)其行者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53)、胫无毛相进而已矣(54)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55),将求之不得也(56),虽枯槁不舍也(57),才士也夫(58)!。乱之(,)

[注释]

(1)侈:奢侈。不侈句:不以奢侈教育后世。指墨家违背周道而用夏政。

(2)靡(mí),浪费。不靡句:不浪费万物,指墨家的节用说而言。

(3)晖(huī):目光,炫耀。数度:数指法律条丈。度指法度。不晖句:指墨家的非乐、薄葬而言。

(4)绳墨:绳指取正的工具,木匠用做取直的墨线,这里指规矩。矫:励。自矫:自己勉励自己。

(5)墨翟:战国初年鲁国人,墨家学派的创始人。禽滑厘:墨子的弟子。风,风教说(yuè):通悦。

(6)大:同大。

(7)已:止,停止而不为。为之大过:指泛爱、兼利而言。大:同大。顺:一作循,不及。已之大顺,指非乐、节用。

(8)非乐:墨子提倡非乐,作《非乐》篇。

(9)命:叫做,称为。节用:墨子提倡节用,作《节用》篇。

(10)生:活着。

(11)无服:不穿礼制上规定的丧服。死无服丧。

(12)泛爱:即兼爱,爱一切人。

(13)兼利:使一切人都得到利益。非斗:指非攻,反对非正义的进攻。墨子并不反对一切战争,而反对非正义的大国攻小国、大家攻小家的侵略战争。而主张并参加保卫国家的正义战争。

(14)怒:怨怒。

(15)不异:指尚同而言。

(16)先王:指黄帝尧舜禹夏商周诸帝王。

(17)《咸池》至《武》,皆为五帝三王时的乐曲。

(18)有仪:有度。

(19)椁:外棺。重:层。

(20)独:唯独。

(21)桐:桐木。

(22)法式:效法的样式,榜样。

(23)末:同莫,各本作未误,败:同毁。

(24)勤:勤劳。

(25)薄:瘠薄。

(26)大:通大。觳(què):刻。

(27)离:(lì)通丽,依附。

(28)王:指外王之道。

(29)湮:同堙,塞。

(30)四夷:四方边远的少数民族地区。九州: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

(31)橐(tuó):盛土的器具。耜(sì):掘土工具。

(32)九:本作鸠,聚集,杂:同匝,合。九杂:聚合。

(33)腓(fei):腿肚子。胈(bá):汗毛。

(34)胫(jīng):小腿。

(35)沐:沐浴,淋雨。甚雨:暴雨。

(36)栉(zhì):梳头发。

(37)置:建立,设立。万国:许多地方。

(38)形劳:身体劳苦。

(39)裘:兽皮。褐:粗布。裘褐:粗衣。

(40)跂(qí):通屐,木鞋。(jué):草鞋。

(41)相里勤:墨子后学,为南方之墨学的代表。

(42)五侯:墨家弟子姓五名侯。

(43)苦获、已齿、邓陵子:皆墨家后学。

(44)倍:通背,背离。谲(jué):矛盾,相反。

(45)别墨:墨家中的非正统的派别。

(46)坚白:见《齐物论》注。訾(zǐ):诽谤,非议。

(47)觭(jī):通奇,单数。偶:双数,仵(wǔ):通伍,合、同。应:应对,对答。

(48)钜:同巨。钜子:后期墨家团体的首领。

(49)尸:尽死。

(50)翼:希望。

(51)决,决定。

(52)意则是:用意是对的。

(53)相迸,相互争进。

(54)天下之好:爱天下。

(55)求之:救助天下。

(56)舍:合弃。

(57)才士:指贤能之士。即国家的有用人才。

[译文]

不以奢侈教育后世,不浪费万物,不炫耀于等级制度,用规矩勉励自己而备于当世之急务,古代的道术存在于这方面的。墨翟、禽滑厘听到这种治学风气就喜欢它。实行泛爱兼利太过分了,非乐节用也大过分了。作《非乐》篇,讲《节用》篇,活时不唱歌,死时无丧服。墨子泛爱一切人,使一切人都得到利益而反对侵略战争,他讲对人不怨怒;他又好学而博闻,主张大不异的尚同,也不求与先王相同,主张毁弃古代的礼乐。黄帝时有《咸池》,尧时有《大章》,舜时有《大诏》,禹时有《大夏》,汤时有《大■》,文王时有“辟雍”的乐章,武王、周公时作《武》乐。古代的丧礼,贵贱有不同的制度,上下有不同的等次,天子的棺椁七层,诸侯五层,大夫三层,士二层。现今墨子唯独主张生时不唱歌,死时无丧服,桐木棺材只三寸而无外椁,作为效法的样式。用这种主张教人,恐怕不是爱人;用这种主张自行其事,当然也不是爱护自己。莫毁墨子的学说。虽然如此,当唱歌时而反对唱歌,当哭泣时而反对哭泣,当奏乐时而反对奏乐,这样果真合乎人的感情吗?人活着时勤劳,死后那样瘠薄,他的学说太苛刻了;使人忧伤,使人悲哀,他的主张难以实行,恐怕这种主张不可以成为圣人之道,违反天下的人心,天下人不堪忍受。虽然墨子能独自实行,然而他把天下人又能怎样呢!背离于天下的人,这种做法离开外工之道也太远了。墨子宣扬说:“过去大禹堵塞洪水,疏通江河,而沟通四夷九州,大川三百,支流三千,小沟无数。禹亲自拿着盛土的器具和掘土的工具,而聚合于天下的河流;累得腿上没有肉。小腿上没有汗毛,暴雨淋身,疾风梳发,安定了万国。禹是个大圣人,他身体为民劳苦到如此地步。”使后代的墨者,多用粗布做衣服,穿着木屐草鞋,日夜不息,以吃苦耐劳为准则,有人却说:“不能这样,不是禹的道,不足以把他称为墨者。”北方墨者相里勤的弟子,伍侯的门徒,南方的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一派,都诵读《墨经》,然而却相互背离相互矛盾不相同,相互指责对方是“别墨”;以坚白同异的辩论相互诽谤非议,用奇偶不合的言论相互应对;把巨子当作圣人,却愿意为他而尽死,希望为他的后世继承人,但至今没有决断。墨翟、禽滑厘的心意是好的,但他们的作为却是错的。他使后代的墨者必定要刻苦自励,搞得腿上没有肉,小腿上没有汗毛,相互争进罢了。这样乱天下有余,治天下不足。虽然这样,墨子是真想把天下治理好的人,即使求之不得,虽然累得形容憔悴不堪也不弃自己的主张,真是一位治国的贤能之士啊!

不累于俗(1),不饰于物(2),不苟于人(3),不忮于众(4),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5),人我之养,毕足而止(6),以此白心(7)。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8)闻其风而悦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9),接万物以别宥为始(10);语心之容(11)(,),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欢(12),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13)。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14),虽天下不取,强联而不舍者也(15),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固置(16),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做乎(17),救世之世哉!曰:“君子不为苛察(18),不以身假物。”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19),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

[注释]

(1)不累于俗:即《逍遥游》中所说的“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意思。累,牵累。

(2)不饰于物:即“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的意思。饰,掩饰。

(3)刘师培、章炳麟谓苟作苛,不可从,不苟于人:指下文的“强聆而不舍”而言。不苟,不苟从。

(4)忮(zhì):违逆,刚愎。即《齐物论》“大勇不忮”之忮,亦即下文的“以聏合欢,以调海内”。

(5)安宁:没有战争。活民命:保住人民的性命。愿天下句,指的是禁攻寝兵的意思。

(6)人我养毕足而止:指的是情欲寡浅的意思。

(7)白心:纯洁内心,指扫除欲念,抱虚守静,修养内心。

(8)宋钘:即宋荣子,详见《逍遥游》注。尹文:姓尹名文,齐国人,稷下派人物,著有《尹文子》上下篇。

(9)华山之冠:象华山那样上下均平的帽子。郭象《注》“华山上下均平”。成《疏》、《释文》亦略同即指心地均平象华山之冠的上下均平一样。

(10)别:指别而去之。宥:同囿、蔽。别宥,解蔽,丢掉成见。始:始端。

(11)语心之容:心之用能包容。

(12)聏(ér),崔本作腼,同软,柔、和,欢:欢心。

(13)之:指心之容,心之行。

(14)上说下教:上指人主,统治者,下指百姓臣民。

(15)强聒:人家不愿听的话,说个不停。

(16)固置,谓辞不得当还必欲量之。

(17)傲:皆解作大。“图傲做乎,救士之士哉!”庄子称赞宋尹之辞。

(18)苛:不合理。

(19)已:止。

[译文]

不受世俗所牵累,不以外物来掩饰,不苟从别人。不违逆众志,希望天下安稳宁静以保全人民的性命,别人和自己的奉养都知足就够了,以这种观点纯洁内心,古时的道术,有属这方面的。宋钘、尹文听到这种治学风气就喜欢它。制作象华山上下均平那样的帽子来表明平等,应接万物,以除去成见为开端;称道内心的包容,称作内心的行为,以柔和态度合别人的欢心,用来调和海内,请求以此作为建立学说的指导思想。受欺侮不以为是耻辱,以解救人民的争斗;禁绝互相攻伐,停止战事用兵,平息社会战乱。以此周游天下,上劝君主下劝臣民,虽然天下的人不采取,还要说个不停而不舍弃其主张。所以说上下都显现厌烦却强求相见。虽然这样,他们为别人做得太多,为自己想得太少。说:“辞不得当还要必置,有五升米的饭就够了。”宋尹先生恐怕不得吃饱,弟子们虽然在饥饿中,也不忘天下人。他们日日夜夜不知道休止。他们说:“我们必得活命呀!”多么高大的救世的人啊!他们还说:“君子不用不合理的观点明察万物,不使自身受外物的役使。”认为对天下没有益处的,阐明它还不如停止不做。他们把禁止攻伐停止战争做为对外的活动,以减少情欲做为内心的修养。他们学说有的小大精粗,及其所述所行也就如此罢了。

公而不党(1),易而无私(2),决然无主(3),趣物而不两(4),不顾于虑(5),不谋于知(6),于物无择(7),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悦之(8)。齐万物以为首(9),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10),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11)。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12),教则不至(13),道则无遗者矣(14)。”是故慎到弃知去己(15),而缘不得已(16)。泠汰于物(17),以为道理。曰知不知(18),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19)。謑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20);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21);椎拍烷断(22)与物宛转(23);舍是与非,苟可以免,不师知虑(24),不知前后,魏然而已矣(25)(,)。推而后行,曳而后往(26)。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27)全而无非(28)动静无过(29))(,)未尝有罪(30)。是何故(31)?夫无知之物(32),无建(,)己之患(33),无(,)用知之累(34,动静不离于理(35),是以终身无誉(36)。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37),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38)。豪桀相与笑之曰(39):“慎到之道(40),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41),适得怪焉(42)。”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43)。彭蒙之师曰(44):“古之道人(45),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46)。其风■然(47),恶可而言(48)?”常反人(49),不见观(50),而不免于魭断(51)。其所谓道非道(52),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53)。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54)。

[注释]

(1)公:公正。党:一作当,偏党。

(2)易:平易,平允。

(3)决然:如水决于东则东流,决于西则西流的样子,引申为随和。无主:指没有自我偏见。

(4)趣物而不两:随物而趋没有二意。趣,通趋。

(5)不顾:指不顾于虑,不虑过去。

(6)不谋于知:不用智慧,即指不谋其将来。

(7)无择:无选择。

(8)彭蒙:齐人。田骈:齐人。慎到:赵人。说:通悦。

(9)齐:齐万物之齐。首:首要。

(10)覆:遮盖,掩盖。

(11)包:包容辩:分辩。

(12)选:选择。偏:同遍,全。

(13)不至:不能达到,不能备至。

(14)无遗,无遗漏。

(15)去已:抛开自己成见。

(16)缘:因循,因顺。

(17)泠(Iing)汰:听从自然,任其自然。

(18)知不知:把知当作无知。

(19)将:要,薄知:鄙薄知识。邻伤:毁伤。

(20)謑髁(xlkel):儿戏,随便的样子。无任:无能力。尚贤:推选贤能。

(21)纵脱:放任。无行:不修德行。

(22)椎拍:推扑顺遂。輐(wan)断,即下文鲩断,没有棱角。

(23)物:指事。宛转:婉曲,相应变化。

(24)师:用,任凭。

(25)魏:通巍,独立不动。

(26)曳:拖。

(27)隧:转动,旋转。

(28)全,全面,整体。无非:无偏。全而无非:自全而入无非责。

(29)动静:运动静止。无过:没有过失。

(30)未尝有罪,不曾有什么罪责。

(31)是:这,此。

(32)知:知觉,知识。物:物件,东西。

(33)无建己之患:指没有建立自己而产生敌对的忧患,这是指去己的思想。

(34)无用知之累:指不用知虑就没有牵累,用知则争,争则牵累,放弃知虑则无争,无争则无累。这讲弃知的思想。

(35)理:指规律。

(36)无誉:任何罪都从誉生,无誉就无罪过,这是去誉的思想。

(37)故曰:指慎子说的话。至:到达,达到。若:象。已:罢了。

(38)块:土块。道:规律。

(39)笑:讥笑。

(40)道:学说。

(41)生人:活人。行:施行。理:道理。

(42)适得:理当,应当。怪:责怪,批评。

(43)不教:不言之教。

(44)彭蒙之师:犹彭蒙其师,指彭蒙自己。彭蒙之师曰:彭蒙对田骈说。

(45)道人:得道的人。

(46)莫之是莫之非:无所谓事非。

(47)其:指古代有道人的教化。■(xù):然:风迅速刮过的样子。

(48)恶(wū):何。言:语言。

(49)反人:违反人意。

(50)不见观:不为人所欣赏。

(51)魭(yuán):輐的借字。

(52)其,代田骈、彭蒙等人。所谓道:所说的道术,即指莫之是莫之非的道。道:天道。下句道同。

(53)韪:是。

(54)概,概略。尝:曾,曾经。

[译文]

公正而不偏党,平易而无私欲,随和而无主见,随物而趋不有二意,不虑过去,不谋未来,对事物无选择,参与事物的变化,古代道术有属于这方面的。彭蒙、田骈、慎到听到这种治学风气而喜好它。齐同万物以为首要,说:“天能覆盖万物而不能承载万物,地能承载万物而不能覆盖万物,大道能包容万物而不能分辨万物。他们认识到万物都有可以肯定的,也有可以否定的,所以说选择就不能周全,教化就不能备至,按照道就不会有遗漏了。”所以慎到主张抛弃知识和主观成见,却因顺于不得已,任其自然,做为他的道理,说知识就是无知,要鄙薄知识然后把它毁掉。随随便便无能为力而讥笑天下的尚贤,放任解脱不修德行而非难天下的大圣;椎朴顺遂无棱无角,顺从事物婉曲相应变化;舍弃是与非,且可免于拖累。不用智巧谋虑,不知什么是前后,巍然独立不动就是了。推动而后前进,拖曳而后前往,象飘风的往还,象羽毛的旋转,象磨石的转动,自全而无非难,动静而无过失,未曾有什么罪责。这是什么原因呢?没有智慧的东西,也就没有树立自己之敌的忧患,没有使用智慧的拖累,运动和静止是离不开规律的,因此要终身去掉名誉。所以说达到象没有智虑的东西罢了,用不着圣贤,哪土块都有自己的规律。”豪杰们都讥笑他说:“慎到的学说,不是活人能施行的,却是死人道理,应该得到责怪。”田骈也是这样,求学于彭蒙,学得不言之教。彭蒙说:“古代得道的人,达到无所谓是非罢了。好象风迅速刮过一样,哪还用得着说什么呢?”经常违反人的意愿,不为人欣赏,仍然不免于无棱无角。他们所宣扬的道并非是道,而所肯定的东西也不免于错误。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的实质是道。虽然如此,他们还是知道一些道的概要的。

以本为精(1),以物为粗(2),以有积为不足(3),澹然独与神明居(4)。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5)。建之以常无有(6),主之以太一(7),以濡弱谦下为表(8),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关尹曰:“在己无居(9),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10),其应若响(11)。药乎若亡(12),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13)。未尝先人而常随人。”老聃曰:“知其雄(14),守其雌(15),为天下谿(16);知其白(17),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18),己独取后(19)。曰“受天下之垢(20);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21),无为也而笑巧(22)。人皆求福,己独曲全(23)。曰苟免于咎(24)。以深为根(25),以约为纪(26)。曰坚者毁矣(27),锐则挫矣(28)。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29)。可谓至极(30)。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注释]

(1)本:指德。即篇首所说的“以天为宗,以德为本”。

(2)物:具体的物。

(3)有积:物有积,不足:天无积。

(4)澹(dàn)然:指不挂一物的样子。独:即指道,没有与它为对的。神明:造化灵明。居:共居。共处。

(5)关尹:见《达生》注,老聃:见《养生主》注。

(6)常无有:指常无,常有。

(7)大一:即太一,指道。《老子》:“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

(8)儒弱:通嬬,弱,柔弱。

(9)居:止。

(10)静若镜:清静如镜。

(11)应:回应。响:反响。

(12)药:同忽。亡,读无。

(13)得:所得。

(14)雄:雄性。

(15)雌:雌性。

(16)谿,沟壑。指虑而能受,能容纳一切。

(17)白:清白,引申为光彩。

(18)取先:争先。

(19)取后:落后。

(20)垢:辱。

(21)徐:安舒,舒缓。

(22)巧:技巧,机巧。

(23)曲全:委曲求全。

(24)苟免:姑且免于。

(25)深:指深藏。

(26)约:指隐约。

(27)坚:坚硬。

(28)锐:锐利。

(29)削:侵削。

(30)至极:达到顶点。

[译文]

把天德看作粮要,把具体的物视作粗旷,把积蓄看作不足,无牵无挂的样子单独与神明共处一体,古代道术有属于这方面的。关尹、老聃听到这种治学风气就喜好。建立常有常无的观点,归之于道,以柔弱谦下为表现,以空虚不毁弃万物为实质。关尹说:“在主观上不囿于成见,有形的物体让其自行显露。其运动象水,其静止象镜,其反应象回声。恍惚象无有,寂郁象清虚。有得就等于有失。未曾争在人先,而经常随在人后。”老聃说:“认识雄性之强,不如坚守雌性之弱,成为天下的沟壑;认识光彩不如坚守黑暗,成为天下的山谷。”别人都争先,自己独居后,叫作甘受天下的垢辱。别人都求实际,独有自己求空虚,没有储藏因而就是有余。高大独立而充实,他全身行事,舒缓而不浪费,无所作为却讥笑机巧;别人祈求福佑,自己独委曲求全,叫作苟且免于祸害。以深藏为根本,以隐约为纲纪,叫作坚硬就是毁坏,锐利就会受挫折。经常宽容对待事物,不损害别人,可以说达到最高境界了。关尹、老聃啊!古代的博大真人呀!

芴漠无形(1),变化无常(2),死与生与(3),天地并与(4),神明往与(5)!芒乎何之(6)。急乎何适(7),万物毕罗(8),莫足以归(9),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10),荒唐之言(11),无端崖之辞(12),时恣纵而不傥(13),不以觭见之也(14)。以天下为沉浊(15),不可与庄语(16),以危言为曼衍(17),以重言为真(18),以寓言为广(19),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20),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21)。其辞虽参差而淑诡可观(22)。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23),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24)。其于本也(25),弘大而辟,深阂而肆(26);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27)。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28),其理不竭,其来不蜕(29),芒乎昧乎,未之尽者(30)。

[注释]

(1)芴漠:空虚广漠的道体。芴,同忽,指道体而言。

(2)变化无常:指道的用而言。

(3)生与死与:承变化无常而言,变者从无到有为主,从有到无为死。

(4)天地并与:指有形而言,即天地与我并生。

(5)神明:指无形而言。

(6)芒:通茫。

(7)适:往。

(8)万物毕罗:万物与我为一。罗,排列,罗列。

(9)归:归宿。

(10)缪悠:迂远。谬,通缪。

(11)荒唐:虚诞,夸大。

(12)无端崖:无头绪,无边际。

(13)恣纵:无拘碍,恣意发挥。傥:指偏傥,片面。

(14)不以觭(jī)见,不偏不倚。

(15)沉浊:深沉污浊。

(16)庄语,庄重。

(17)卮言,无心的言论。曼衍:委曲遂顺,不拘常规。

(18)重言:为人重视的言论,以上三言均见《寓言》篇。

(19)寓言,寄托他人说的话。

(20)敖倪:犹傲睨,指轻视。

(21)瑰纬:奇伟,不平凡。连犿(fān):随和。

(22)参差:长短、高低、大小不齐。諔(chú)诡:奇异,变幻。

(23)选物者:指天地。

(24)外:超脱。

(25)本:指道。

(26)深闳:深邃。肆:显露。

(27)稠适:相吻合。稠,本字为调。上述:上达。

(28)应:顺应。

(29)蜕:蜕变。

(30)芒:通恍。昧:暗昧。未之尽:言未尽其道。

[译文]

空寂广漠无形的道的本体,变化无常的道的运用,死呀生呀,与天地并存,与神明同位!惚惚恍恍向什么地方去,万物与我为一,不知哪里是归宿,古代的道术有属于这方面的。庄周听到这种治学风气就很喜好它。以迂远的说教,以荒唐的言论,以无头绪和无边际的言词,时常恣意发挥而不片面,从不以为标新立异。庄周以为天下是深沉污浊的,不能用庄重的语言交谈,而是以无心的言论委曲随顺,以为人所重视的言论使人信以为真,以寄寓他人他物的言论来广泛的阐述道理,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轻视万物,不谴责谁是谁非,以此和世俗相处。他的书虽然不平凡而随和无有伤害。书中的言辞虽然参差不齐而奇异变幻可观赏。他的书充实而无止境,上与造物者同游,而下与超脱死生无终始分别的人做朋友。书中对道的阐述既弘大而又透僻,深逮而广阔;书中讲到道的主宰作用,可说是相吻合上达真理了。虽然如此,它在顺应变化和解释事物时,道理是讲不完的,它来不蜕变,恍惚芒昧,没有尽头。

惠施多方(1),其书五车,其道舛驳(2),其言也不中(3)。历物之意(4),曰:“至大无外(5),谓之大一;至小无内(6),谓之小一。无厚(7),不可积也(8),其大千里。天与地卑(9),山与泽平。日方中方睨(10),物方生方死。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11)’;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南方无穷而有穷(12)。今日适越而昔来(13)。连环可解也(14)。我知天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15)。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16),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17)。卵有毛,鸡三足,郢有天下(18),犬可以为羊,马有卵,丁子有尾(19),火不热,山出口(20),轮碾不地(21),目不见(22),指不至(23),至不绝(24),龟长于蛇,矩不方(25),规不可以为圆(26),凿不围枘(27),飞鸟之景未尝动也(28),链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29),狗非犬(30),黄马骊牛三(31),白狗黑(32),孤驹未尝有母(33),一尺之捶(34),日取其半,万世不竭(35)。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36),饰人之心(37),易人之意(38),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有囿也(39)。

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40),此其抵也(41)。然惠施之门谈,自以为最贤,曰:“天地其壮乎(42)!”施存雄而无术(43)。南方有倚人焉,曰黄镣(44),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45),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下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46)。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47),是以与众不适也(48)。弱于德,强于物,其涂赎矣(49)。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蛇之劳者也(50)。其于物也何庸(51),夫充一尚可(52),曰愈贵道(53),几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宁(54),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55),逐万物而不反(56),是穷响以声(57),形与影竞走也(58)。悲夫!

[注释]

(1)方:方术。

(2)舛(chuǎn):差错,错字。驳杂:杂乱。

(3)中(zhòng):不当于道,不中肯。

(4)历物:分别观察万物,分析事理。学术界称惠施的史料为“历物十事。”

(5)无外:无有外部,无限大。

(6)无内:无有内部,无限小。

(7)无厚:无有厚度。

(8)积:重叠。

(9)卑:低。

(10)脱(nì):偏斜的意思。

(11)毕同:完全相同。毕异,完全不同,完全相异。

(12)无穷:没有穷尽。

(13)适:到。越:越国。昔:昨天。

(14)连环:古时“连环”本不可解。

(15)燕:燕国。

(16)观:显示。晓:引导。

(17)乐:愿意。

(18)郢,楚国的都城。

(19)丁子:蛤蟆。

(20)山出口:山谷可传声,声从口出,所以山有口。

(21)轮不跟(zhǎn)地:车轮只跟地一部分,而不是地,所以轮没跟地。蹍,踩,压。

(22)目不见:眼睛看不见。

(23)指:指物的概念。不至:感觉不到。

(24)至不绝:指物不尽,即概念与事物完全相称是没有止境的。

(25)矩:画方的工具。

(26)现:画圆的工具。

(27)凿:卯眼,样眼。枘:榫头。

(28)景:影子。

(29)镞矢:箭头。疾:疾速,快速。

(30)狗:小狗,大:大狗。

(31)黄马骊牛三:黄马骊牛为一个概念。分则为二个概念,相加为三个概念。

(32)白狗黑:白毛为白狗,眼珠黑为黑狗,所以白狗也是黑狗。

(33)孤驹:母马死后称孤驹,所以没有母。

(34)捶(chuí):通棰,亦作箠;指鞭子。

(35)不竭:不尽。

(36)桓团:先秦名家学派人物,《列子·仲尼》作韩檀。公孙龙:先秦名家代表人物,著有《公孙龙子》。

(37)饰:掩饰,蒙蔽。

(38)易:改变。

(39)囿:局限。

(40)特与:专与。为怪:造出怪论。

(41)抵:通抵,大概。

(42)壮:大。

(43)雄:雄才。

(44)倚:通奇,异人。黄缭:楚人。

(45)不辞:不辞让,不谦虚。

(46)益:更加。怪:怪诞。

(47)胜人:辩胜别人。为名,为了名声。

(48)不适:不适于用。

(49)涂:道路。■(ào):深曲,狭隘。

(50)劳:功劳,功能。

(51)庸:用。

(52)充一:充当一家之言。

(53)愈:可以,宽愈。贵道:尊重道。

(54)此:指充一。宁:安宁。

(55)骀荡:使人舒畅。不得:不能得以正道。

(56)不反:知迷不返。

(57)穷响以声,以声音追逐回响。

(58)形与影竟走:用形体和影子竞走。

[译文]

惠施懂多种学问,他的著作能装五车,他讲的道理错综驳杂,他的言辞不当于道。观察分析事理,说:“达到没有外部的无限大,叫做大一,达到没有内部的无限小,叫做小一。没有厚度,不能积累,却可大到千里。天和地一样低,山泽一样平。太阳刚正中就偏斜,万物刚出生就死亡。大同与小同的差异,叫做‘小同异’。万物全同全异,这叫做‘大同异,。南方没有穷尽而又有穷尽,今天到越国去而昨天已经来到。连环是可解开的。我知道天下的中央,在燕的北方越的南方。广泛爱万物,大地是一个整体。”惠施把这些当作最大的真理,显示于天下而引导于辩者,天下的辩者都愿意和他争论。蛋有毛,鸡有三脚,楚国的鄂城包容天下,大狗可以是羊,马有蛋,蛤蟆有尾巴,火是不热的,山是有嘴的,车轮碾不着地,眼睛看不见东西,概念感觉不到,即是感觉得到也不能达到穷尽,乌龟比蛇长,曲尺不能画方,圆规不能画圆,卯眼不能围住榫头,飞鸟的影子未曾移动过,箭头疾飞却有不能行进而停止的时候,狗不是犬,黄马骊牛是三个,白狗是黑的,孤马不曾有母亲,一尺长的鞭,一天截去一半,万世也截取不尽。辩者们用这些论题和惠施相辩论,终身辩论不完。桓团、公孙龙都是辩者一类的人,蒙蔽人的思想,改变人的意见,能辩胜别人的口舌,而不能折服人心,这是辩者的局限。惠施每天以自己的智慧与人辩论,专门与天下的辩者创造怪论,这就是他们的概况。虽然惠施的口辩,自以为最高明,说:“天地能比我更伟大吗!”但惠施有雄辩之才而不了解道术。南方有一个奇怪的人叫黄缭,问天地为什么不陷,风雨雷霆形成的原因。惠施不谦虚地回应,不加思索地对答,遍及万物加以解说,又说个不停,多而不止,还以为说得少,更加一些奇谈怪论。把违反人之常理的做为实情而要以辩胜别人取得名声,因而和众人的看法不协调,削弱德的修养,强调对外物的分析,他走的道路是深曲的。由自然规律来看惠施的才能,他就象一只蚊子一只牛虻的徒劳之功罢了。对于万物有什么用处!他充当一家之言还算可以,说他尊重大道,也差不多,但惠施不能够以此一家之言自安于道,分散心思追逐于万物而不厌烦,最终以善辩成名。可惜呀!惠施的才能,使人舒畅而无所得,追逐万物而知迷不返。实在是以声音止回响,以形体与影子竞走。可悲呀!